走过一九八八年以后，每年腊月二十四，于我，不只是“裁下对联写大字”，这一流传千古的年俗。更有，“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那烫人的温度，和发光的记忆。
　　 那温度，带有坎坷，那光亮，伴有忐忑。
　　 成人之美，是世人皆知的观点。“拧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也是冠冕堂皇的规劝之言。然而，当有血缘关系的子女，与扶养长大的父母，在择偶标准上大相径庭时，就会发生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局面，出现鸡飞狗跳的场景。
　　 正所谓，好刀靠功夫，好事要多磨。
　　 三十年前，一条河，流成我和他的天堑。我和他，分住河两岸，隶属两个乡村。
　　 这条河，叫乌马河，它“哗啦哗啦”叫声不断，像撸起袖子加油干的小伙，从遥远的通天沟而来。夏季更如发情的野马，奔腾不息，掀起一波又一波浪花，冲毁农田，冲坏家园，也不免带来有人溺水的消息。冬天的乌马河，肃穆深沉，冷酷无情，把自己修炼成一块瑕疵斑斑的水晶。
　　 八十年代的乌马河，在母亲眼中，就是天上的银河。沟通乡村间那瘦弱的桥身，怎么能承载下她择婿愿景？隔河千里远，是母亲首当其冲反对的理由。小村小社，条件落后，人性不知，也是不可忽视的缘由。更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范，捆绑着母亲思想。
　　 印象中，在很多事情上，父母常常意见相左。可，在我的婚事上，他俩竟然同仇敌忾，空前一致。父母苦口婆心，泪眼婆娑，举事实，讲道理。有时，分别出击，软硬兼施。有时集体出动，壮大声势……
　　 现在想来，一向文弱顺从，逆来顺受的我，竟然在婚姻大事上，穿戴坚硬的盔甲，面对长枪短炮，不躲不闪，不争不辩，站成越战越勇之势。用沉默，坚守属于自己的一隅，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执着。哪怕风霜雨雪轮番侵扰，依然初心不变。
　　 日子在较量中流动，时光在绞着中旋转。
　　 二哥的意外离世，让母亲痛不欲生。二哥的婚事，让促成此事的母亲警醒。二嫂，出生悲苦，从小父死母嫁，寄人篱下，在伯父家长大。介绍于二哥时，已到乡卫生院上班。母亲不仅看中了二嫂的吃苦耐劳，也看中了二嫂不用雨淋日晒的工作。可，当时的事实是，二哥已有心仪女友，并且两人情投意合。在母亲干预下，二哥放弃所爱，选择二嫂。然，结婚仅仅两年，一场车祸，让二哥命丧黄泉。血的现实，让母亲痛心疾首，泪流成河，悲哀中反思。
　　 母亲若折断翅膀的鸟，整整三月，食不下咽，脚不着地。暗夜里，她对着浩瀚星空，自问自责。思来想去，归罪自己。是对孩子婚事的独断专行，葬送了儿子性命？然而，纵然天空繁星如米，也回答不了母亲那心灵痛疾的命题。
　　 于是，一年后，我的婚事，如疏通梗阻的血管，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父母默许。
　　 又于是，靠时间疗伤的父母，在腊月初六，母亲拿着我和他的生辰八字，让兴富爷爷挑选良辰吉日。一九八八年腊月二十四，就这样入选我生命里。
　　 那年腊月，冬的格局和气韵尽显。应了那句“小寒，大寒冻作一团”。西北风呼呼吹，一吹就是三天，似乎在酝酿一场有关寒冷的更大的阴谋。果然，腊八迎来雪的翩然和冰的坚实。一场大雪让山岳潜行，鸟雀灭迹。“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让家乡变成童话。
　　 一连数天，老天愁眉苦脸，有线广播天气播报员，心安理得地告诉大家：明天已至后天，西伯利亚冷空气，入侵我国，继续南下，预计不久……让侧耳倾听，时刻关注天气的父母，战战兢兢。眼看腊月二十四将近，这天气，难不成……母亲心里十五只吊桶，叮叮咚咚，“泼妇出门，不是下雨就是刮风”的俗语，（意思是结婚那天，如果天气不好，新娘就会被认为不通情达理，不贤良聪慧）让她心神不宁。她暗自抚慰，我的女儿，性情温和，知书达礼，怎会遇到坏天气？
　　 进入腊月二十，天气读懂母亲心，“刷拉”撕去阴霾面纱，像中了大奖，一下子豁然开朗。太阳高照，屋檐下融化的冰凌，慢条斯理，滴答滴答，律动为母亲耳中清脆的笛音，春天气息在眉间漫延。
　　 婚期将近，他跑来，弱弱的问父亲，要多少彩礼？父亲虽然没有清朝思想家王夫之“好儿不要分庄田，好女不要盛装奁”的警句。却有“我是嫁女，不是卖女。一分不要。但你要做到对她好”的铿锵。
　　 腊月二十四，天空湛蓝，乐呵呵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它明媚的光芒，铺满金色。黄底衬红喜，系母亲执剪，开成墙上盛开的花。凤凰戏牡丹，由母亲勾勒，绽成窗上咧嘴的朵。“新词丽曲入笙箫，瑞露林芝满窗户”是哥哥书写的联，散发墨汁清香，抒发良好祝愿。树上成串的绣球，则由父亲削制竹篾，姐姐裁纸糊贴，红艳艳，亮丽丽，释放甜甜暖意。
　　 由于二哥离开仅一年半，一家人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所以我的婚事，没有大操大办，没有喊亲叫友。只有一大家十几口人相聚，和“哥哥送妹妹，好活一辈辈”的相陪。
　　 场面简单，却喜庆热闹，程序繁杂，即按部就班。从前一晚零点抓富贵，吃岁岁饺子，裤带里逢压身钱，到正日子绞脸开面，胸带铜镜，喝回门水……母亲亲力亲为。她虔诚用红线缝制我嫁妆的神态，她折叠嫁衣时专注的神情，她眼里明晃晃的亮点，包含既欣慰又不舍的纠结。我从她语重心长的叮嘱里，更多感受到，她有自己栽培修剪长大的树苗，被一下挖走移栽到别人院里，能否适应土质的担心……
　　 母亲，温热的手掠过我的发丝，轻轻的，慢慢的，从头顶游向发稍，手掌的温度，一股股，传递时光里的暖意。
　　 当我坐上黑色桑塔纳婚车，驶离家门时，忍不住回望，父母冬阳下渐渐佝偻的腰身，父母弯曲粗糙挥动的大手，眼里噙着嫁女时特有的断舍离目光……我嗅到了花香，感受着温暖，一束光亮，让我感知自己肩上的份量。
　　 从此，腊月二十四，刻入我的年轮，镌刻发光记忆。
　　 婚姻，还真是天意。儿子的婚姻，印证了“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一真理。儿媳家，虽然和我家同处一城，但先前从没交集，互不认识。科技创新，年轻进取的深圳，总是激荡年轻进取的心。儿子研究生毕业到深圳工作。那时还不是媳妇的姑娘，研究生毕业也到深圳工作。一条红线，经有心人一牵，曲径通幽，他和她相识，兴趣志向相投，有趣灵魂相撞，喷发爱的火花。在蓝天碧水间，放松身心，定下终身。
　　 如果说，一纸婚书是婚姻的法律保证，那么，浪漫华美极具仪式感的结婚庆典，应是对婚姻的庄重宣言。
　　 五月，儿子婚事铁板钉钉。我们双方父母见面，详定婚事整个程序。养儿方知父母恩，儿成家时，深切体悟父母心。同样，我沿席母亲旧制，找命里师挑选儿、媳连理之日。没想到，吉日，竟然也被选为腊月二十四。
　　 在我们力所能及的城池，在神圣的婚日，努力让儿、媳感知岁月温柔，时光静好。让这一天，变得独特，跳脱，亮光闪闪，是我们烹制给他俩的精神盛宴。让这一天，成为最值得纪念，最让儿子怀念，也最让他有担当有责任的时辰，成为我们的目标。
　　 于是，我于儿他爸，像注入兴奋剂，掐着指头算佳期。除了一周五天工作，只能利用双休日，跑酒店，定婚庆，线上、线下采买婚事所需，撰写儿、媳成长照片对应文稿……每一个寻常的物件，都藏有细微的美好，每一份流动的光亮里，都有固执的美意。
　　 当儿子腊月二十二，从千里之外的深圳飞回家时，仅有三天婚假的他，迎接他的除了小区里12道靓丽的彩虹门，通向家的红地毯，还有众多帮忙的亲朋好友的欢声笑语。登入家门，那兴高采烈的杜鹃花，喜气洋洋的海棠花，一下让他感到春天的温暖，夏天的热情。那顶棚上飘动的一圈圈喜帘，婚房里摆放全新的家具，波浪般荡漾的鸳鸯喜拉花，窗户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圆形喜字，铺满整个家的纸板地喜……无一不散发出无与伦比的美丽。
　　 俊朗的儿子，在外工作一年没回过家的儿子，有点惊愕。他显然没有想到他的婚事如此隆重，如此热烈。就像我当时不知母亲，默默为我所做的一切一样。内敛的儿子，伸开他的臂膀，送给我大大的拥抱“妈妈辛苦了！”他哽咽的声音，让我明白，儿子已懂得：人，不仅要拥有此生此世，还要让爱，充满仪式和诗意。
　　 二零一八年，无雪的腊月，脆弱。水洼里的冰，淡薄，像漫不经心的塑料纸。却时常有雾霾呈现，隔三差五“将人类的咽喉变成病怏怏的烟囱”。我担心腊月二十四，厚重的铅灰，让天空萎靡不振。不想让儿子的婚日，沾染肮脏颜色。就像母亲担心我出嫁日遇上风雪交加一样。但，我没有母亲那种将自己的珍宝拱手让人的失落。可能是娶媳，与嫁女的区别吧！
　　 腊月二十三，老天爷大病痊愈，气色红润，我家宾朋满座，笑语嫣然。
　　 腊月二十四，老天更是精神抖擞，面带笑容。我心里繁花似锦，姹紫嫣红。惊喜难以遮掩，也不想遮掩。
　　 婚礼现场，音乐欢快袅娜，舞台布景华美。那飘动的布幔，那闪烁的电子大屏，一束束百合鲜花，一盏盏水晶吊灯，一段段桁架，组合成令人震撼的场面。丽日晴空，锣鼓喧天。儿子西装革履，潇洒阳光，儿媳婚纱飘逸，娴静典雅。这独有的幸福快乐，深情温暖，在腊月二十四，将我深深沦陷。
　　 当婚礼主持人，富有磁性的声音，有请我们双方父母闪亮登场时，T台两旁，两家共三十桌亲朋好友，掌声雷动。电子屏上记录儿、媳从小到大的照片，随着我写的文稿，伴着主持人深情款款的配音，一幅幅慢慢回放，所有记忆被唤醒，所有经历被点亮……
　　 一切细微的好，终堆积成一幅冬日妥帖安稳的画面。儿成女就，那无微不至的关怀，那细水长流的感动，那灵魂深处的伴随，让所有宾朋产生共鸣，他们眼里闪着笑和光芒。
　　 表达爱，传递爱，感知爱。时光不是虚度，缘分需好好珍惜，正是腊月二十四，我要借婚礼庆典，发出给人的信息。
　　 这一天，腊月二十四，于我是温暖的乘方，幸福的叠加。真诚感人，极具仪式感的婚礼，时隔三十年，一家亲，两代人，同一天，这样极小的概率，注定，是一个发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