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秋思亦无垠(散文·旗帜) ——当枫叶染红的时候
秋天的美,美在一种和谐,美在一种沉寂,美在一种动静结合的跳跃与感动。
缅怀于秋天的浓度,感受于秋天的深度,我的一切在秋日的印痕里追逐。
晚秋展开宽阔无垠的翅膀,覆盖了河谷与山川,昭示自然界的纷繁生灵,忙碌一年,应该休养生息了。
小草收敛了他亲和的笑容,和山花一道准备着漫长的冬眠。那山涧里的清泉,正在紧张地排练今年最后一只乐曲,准备献给第一朵白雪和第一片冰凌。大地似乎在默默地凝结,只有那片枫林以一种特有的红艳来迎接冬天的到来……
每年秋高气爽的时节,我都要来到这里,爬上陡峭的北普陀山顶,极目远眺那一片尽染的枫林和那旋腾耀眼的红叶。那红叶在萧萧的秋风里,像一簇簇跳动的火苗,跳到哪里,就在哪里燃起熊熊火焰,让人兴奋,让人向往。
翻越山涧,在那一泓溪流中,我俯身拾起一枚刚刚离开母体的枫叶,叶面鲜血般艳丽,脉络清晰,边缘的锯齿是一个个别致的人字。我禁不住把枫叶放在嘴里轻轻地一嚼,好涩好苦。
是啊,当叶子离开母体的时候都是痛苦的,可是他们为了使母体能安然度过严寒,在来年里能够更好地孕育发展,它们默默飘进秋风里,伏在大地上,用一身的红艳表达自己的赤诚。我想,真正的爱就是这样的,舍弃是为了深爱。
每每这个时刻,我的思绪就会穿越时空,回旋在那血与火的岁月,耳畔就响起我的战友、同学周广铮的声音:“明年你再来看这片红枫好吗?”
那是参军后的第三个月,我跟随军部文工团到下隅里慰问演出,在异域的土地上见到了周广铮,我很激动。
他见到我就迫不及待地拉我往山凹里走,边走边说:“快来!我们去看看你喜欢的红枫。”
啊,那是一片枫林,深红的,嫣红的,桃红的,橘红的枫叶在秋风中一枚枚飘落,地下就像铺上厚厚的红地毯,艳得叫人不忍心踩上去。
“我到过许多地方,就剩下这片红枫林了,美国鬼子真凶残,连这么美好的树林都不放过……”广铮语气里的悲愤与忧伤的神情至今都铭记在我的心上。
我说:“打完仗,我还得回去读书。你呢?”
我们躺在厚厚的红叶毯上对自己的未来做了一次美好的憧憬。
他笑了:“我喜欢当兵。你认为很快就能打完吗?……”
“不能吗?”我说,“我们已经把美国鬼子赶到三八线了啊!”
他摇摇头说:“可我总觉得还有大仗要打。”停了停,他抓起一把红叶闻了闻,然后向空中用力扬去,那红叶就像无数的红五星散落在他的身上,接着他又开始抛撒。
“我要是牺牲在这片红枫林中,该多好啊!让我的鲜血给每一个枫叶加点红,就像国庆节的焰火,怎么样?”好大一阵子,他才说话。
他的话把我拽进了回忆中,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位老奶奶,她颤微微地对部队首长说:“广铮他爸爸妈妈打日本鬼子牺牲了,现在我要送孙子去打美国鬼子,你们就要了他吧!”
记得,老奶奶就是坐在椅子上不走,反复就是一句话:“你们要了他吧,要了他吧……”这就是广铮唯一的亲人,他的奶奶。
我也记得,参军后首长出于对烈士遗孤的安全考虑要把他留在后方,他死活不干,最后只好让他到了高炮团做文化教员。
刚才广铮的话再一次刺痛了我。
我说:“你怎么想到牺牲?打完仗你还要和你回国去见奶奶……”
“不知道我奶奶怎么样了?”我看到泪水在他的眼里打了几个圈,还是流了下来……
他抹去了眼泪跳起来说:“奶奶说我们家的人眼泪早就哭干了。走,咱们到前边看看去……”
当天下午,我们的演出就在这片枫叶上开始了。我和李亚芹演出了快板,现在还清楚的记得:
志愿军不怕困难多,
经得起寒冷经得起饿,
两条腿撵上大卡车,
翻了高山过大河。
不怕美帝大蚊子,
隐蔽好了它炸不着,
不怕他蚊子漫天飞,
照旧开会照样唱歌。
志愿军不怕困难多,
经起考验经起磨。
不到胜利不罢手,
不赶走美帝不回国!
……
战士的巴掌都拍疼了,可是下来后队长却问我,“平时我没有看到你的脚有毛病啊?”开始我一楞,接着我“啊?”了一声,说:“我舍不得踩那片红叶……”
以后好长时间,我脑子里都是红色的枫叶,飘呀飘呀的。周广铮的话总是响啊响啊,响个不停……。
第二年秋天,我接到周广铮牺牲的噩耗。作为军报记者急切地又来到高炮团,采访三连指导员周广铮的事迹。这个连是在保卫G运输线,面对百余架敌机的侵袭,仅用五门八五炮和一挺高射机枪击落击伤敌机十二架,保卫了这条钢铁运输线。张连长说:“周指导员轻伤不下战场,他临牺牲前还紧握着高射机枪打下了一架敌机。”副指导员递给我一个口袋说:“这是周指导员的遗物。”
我打开了,是三枚枫叶!火红的。
我耳畔响起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记着,明年这时候你还来,我们还躺在这红叶毯上谈天好吗?”
连长推我一把,“刘记者,你怎么了?”我无语,泪水不停地落在这三枚红枫叶上……
回到军部,我要求回大连去慰问老奶奶,考虑实际情况,一直拖到停战回国。
又是一个秋色朗朗的上午,我陪同军政治部王主任来到了老奶奶家里。老奶奶去给一所小学作报告还没有回来的,家中只有保姆。借此机会,我打量三年前常来常往的地方,室内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周广铮的床铺和书包照样摆放着,那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照样放在枕头旁边。保姆说:“老奶奶都不让动,说等孙子回来不生疏。”
说话间,老奶奶回来了,没有大变样,精神很好,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打胜了呀,好啊好啊,我就琢磨,日本鬼子都打败了,美国鬼子又有啥了不起的呀?这不,都应了我的话,坐啊坐啊……”
在军里一直被称为话匣子的王主任一时语塞了。我瞅瞅他,看到他灰暗的脸上强加的笑容,就像戴上一副假面。我知道我肯定比他还难看,因为我们心里一直都在滴着血。还是老奶奶拉我们坐下,乐悠悠地说:“我就对我孙子说:你爸爸妈妈没有等到胜利,你会等到……”
我一直不敢看一下奶奶,突然她停住话头,我不由得抬头看了她一眼,就是这一眼,我看到奶奶那兴奋的目光悠的黯淡了。只听她叹了一口气,不快不慢地自语:“我料到的,我料到的……只要我孙子没有丢脸就行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扑在老奶奶怀里叫了一声:“奶奶……”
打从那时候起,我的脑海里就始终飘着火红的枫叶,那浸满我深深情感的枫叶,那般骄傲激昂,那般啼血悲壮……
岁月在枫叶一秋一秋的红艳里更迭。一叶知秋,秋色无垠……
此后几十年里,我的笔名、网名中,都没有离开这个秋字。我并不是感慨自己的生命进入秋季,更重要的是在秋的季节里深深地记忆着那些为了母体康泰而甘愿飘落自己的烈士。豪迈的周广铮,他和殷红的枫叶便是我的生命里一个永不褪色的秋天的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