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温暖(散文)
记得懂事之后,村里每有谁突然遭遇什么不测,就见大人们会不无同情地哀叹着议论说,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起初,本以为这就是一句俗话,可后来发现,此话原来是出自吕蒙正的经典之作《破窑赋》。
吕蒙正生于北宋时期,家境贫寒,出身卑微,曾和寇准一起破窑苦读,尝尽人间冷暖。后三次官拜宰相,且兼任太子老师,质厚宽简,勤工爱民。因见太子青春年少,目中无人,骄狂任性,遂以古人之历史经验,命运沉浮,和天地自然,变化循环等,摆事实,讲道理,大胆写出《破窑赋》,以教化和告诫太子。而赋之开篇,即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之句。因其一语道破人生宿命难胜天,祸福相连岂可知之奥秘,故成至理名言,流传于世……
2015年国庆前,我颈部左耳下,突然间就冒出了一个鸡蛋般大小的包子来。而眼看着它还在一天天地往大长,我和一家人及所有的亲人就被闹得心惊胆颤,胡思乱想,不知如何是好。后于惶惶然中,先后在市医院、省城某大医院,住院检查治疗了一段时间后,人家大夫均告知我说,暂不能确定那肿块究竟是好是坏,但非手术不可。见我犹豫,那省城大医院的大夫就劝我说,你也别担心,应该不是什么大手术,我们医院从设备到技术,都是省内一流的,完全可以将你的手术做好、做成功。可是我却想,你连个病情也给我讲不清楚,就要给我做手术,难道这不太有些荒唐,太让人稀里糊涂的一如憨猪懵羊吗?
所以,我就问那大夫说,可不可以在那个肿块上,搞个穿刺什么的,弄个切片,化验一下,看是良性还是恶性,然后再决定是否手术?这时,没等那大夫说什么,科室主任走过来便说,不可以。我说,为啥不可以?那科室主任就给我解释了一阵,可我还是不太明白。于是,人家主任就举例说,这就好比一个马蜂窝,它就在那儿好好呆着,你不动它,它也就那么呆着,连一点儿危险都没有。可是,只要你一动它,它立刻就会倾巢而动,全面对你发起攻击——想想那后果有多可怕!
哦,可怕。的确可怕啊。我觉得这比方打得很有说服力。但是,我还是不敢、不愿意就此手术。因为我想尽管自己不懂医,尽管那比方打得极为形象生动,但我依然觉得这样的解释没有丝毫的科学依据,依然疑惑我那肿块根本就不像什么马蜂窝那样的,令人恐怖,惹不起。我想,如若真是那样的话,那我岂不手术也是死定了吗?
唉,我不知我前世里究竟做过什么样的缺德事,今生却要遭遇这挨刀子的厄运。但既然在劫难逃,非做手术不可,那么,这医院大夫的技术真的能行吗?自己呆那地方医院的大夫,实在是给过我太多、太可怕的教训了。我怕啊。我还上有老下有小的,死不起着哩啊。万一手术不成功,有个三长两短的,那可怎么办呀!
如此,七心八肝地想着那马蜂窝的疯狂恐怖,我和家人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不放心。所以,最后就决定到北京的专科医院去看。我想到北京即便要手术,无论是设备还是技术,甚至是医德什么的,毕竟是在天子脚下,怎么说也应该是最好的吧!
这样,我就通过我的一个远在北京工作的堂侄的关系,顺利住进了全国最大的某专科医院的头颈科。
入院前,我被要求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尤其是,在那肿块上还做了穿刺切片术。
穿刺的时候,我很是疑惑地问人家大夫说,怎么能在肿块上这样穿刺吗?那大夫就反问说,怎不能?我便没好意思讲出地方医院和省城医院的大夫都说不能的话来,顺口便说,我怕那肿块像马蜂窝一样,被一下子惹毛了,发起威来。那大夫就说,你也真能瞎想。哪会像什么马蜂窝。不做能搞清楚它是良性还是恶性吗?只有搞清楚这些,才能确定如何治疗。哦,是这样啊。但我再没敢向人家大夫多唠叨什么。
几天后,检查结果出来,说是良性,但建议手术。我再连什么也没想,当即就决定手术。
正式入院的上午,我老婆、我三弟和我儿子与堂侄,陪着我办完了所有的入住手续之后,负责此项工作的大夫又拿出了一个文约,叫我签一下。我一看那题头,竟然写着拒收红包协议这几个字。立时,我便感觉好像遭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辱,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岂不是厚颜无耻的公然在为收红包打广告做宣传吗?凭啥你们就知道我要给你们送红包了?难道如此就能够瞒天过海地打造出一个善政来吗?
老实说,我打心眼里十分气恼,但我并未对眼前的大夫抱怨什么。他只是一个执行政令的伙计,能怪他什么呢?所以,我就只好淡淡地笑着说,何必这样,有意义吗?那大夫也笑着说,当然有意义了。为了共筑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确实做到以人为本,构建和谐社会,提高公务人员的职业道德操守,体现各行各业亲民、爱民、为民的思想风貌,当前全国上下都在不留死角地大力反腐,以彻底杜绝各种腐败行为,全面推进廉政建设。我们这么大的医院,当然不能落人于后,自然要紧跟形势,切实推行具体的廉政建设措施了……我见他一个以治病救人为天职的医务人员,居然能够如此地紧跟形势,高谈阔论;左右逢源,大话天下,实在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无奈头大。但我依然还是对他陪着笑脸说,温暖!温暖!我签!
于是,在那遮天蔽日的重度雾霾的持续笼罩之下,我便不得不在那电灯取代了阳光的暖照的医务室内,很是别扭而痛快地签了那拒收红包协议。
回到病房后,老婆就低声对我说,你签是签了那个东西,但红包我们还是要给人家的。听说别人都给,都在花钱买心安。咱不给人家,我心里也不踏实。我说,我又没说不许你给。关键是要搞清楚,我们究竟得给多少钱,才能换来人家的开心和自己的安心。
唉,说句大实话,我很理解老婆此刻的那种近似于可怜的、甘愿舍财求安的焦虑心情,甚至也很理解天下所有患者家属们的这种等同的心情。虽然我不知道我们面对的这个社会何时变成了现在这样,也不知道我们的民众面对病灾,何时变成了如今这样的一种扭曲的心理,但我却知道在我们眼前所见得这个有无数潜规则的生存环境中,人们早已经就把这种举世奇葩的怪事,见怪不怪地再也不会作为一种怪事而感到奇怪了。也就是说,人们早已经就在一种变相的、毫无尊严的温暖中,满怀感恩之心,服服帖帖地接受了许多的潜规则。
可是,我却不由得又想,如此一来,那些给不起红包,甚至压根就看不起病、接受不起这样的潜规则的贫民,又该将如何呢?
临做手术的头天晚上,一直坐卧不安的老婆竟然猛地安静了下来。我觉得蹊跷。一问,她便告诉我说,都打点好了。主刀在内,一共四人,每人三千,共一万二。这样我心里也就踏实了。我口里没说什么,心下却想,也罢,舍财保平安,求个顺风顺水,皆大欢喜吧。
然而,次日早上,就在我脱得赤条条地躺上了轮床,就要被几个亲人推去手术室时,一个穿着蓝绿色手术工作服的矮个子女人,突然间便像什么天神似的,悄然飘进我病房来。只见她双眉倒竖,满脸愠色,大声大气地操着一口纯正的京腔,连连说,我是你们的麻醉师啊!我是你们的麻醉师啊!
一时,我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给弄懵了。都大眼瞪小眼的,不知这自称为麻醉师的女神,是否就要在这病室里对我进行麻醉?
但随即,我们就都觉得有点儿不大对劲。情急之下,还是老婆开了窍,她像猛地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她就在尴尬中,手忙脚乱地又急着掏出一份子钱来,颤抖着双手,赶紧塞在了这位自称是麻醉师的矮个子女神手里。
女神没推辞,也没拒绝,更没说院方和患者之间,有拒收红包的法律文书,不能接收什么的客套话。只是整个人立时就好像变成了遥控电视的一般,声音瞬间就变低了,脸上也瞬间就切换出了一丝天使般的温柔来。而随即,她还又面若桃花,语音轻轻,令人无比温暖地对我们说,不早了,你们准备好了的话,就走吧。小心一点啊。
如此,我就见这女神扭动着两瓣硕大而快乐的肥臀,先行走出了病房。
接着,护士和亲人们也就七手八脚地把我推出了病房。但一路上,我却并未担心手术风险什么的,而不知怎搞的,竟忽然间便想起了吕蒙正的《破窑赋》来。
我想,吕蒙正自然不愧为拜相三次的历史名人,在千年之前就能慧眼独具,超然物外地提示人们天道无常,人情冷暖,是人世间的常态。并告诫人们,要接受现实和应对天地时空的变化。但他有没有想过,那令人着迷、让人疯狂的各种欲望诱惑之下的人心之黑、权力之恶,如不以铁律彻底关入笼子,严格限制,真正实行依法监督,依法行事,是否有谁还会自愿抛弃自己那变相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丑陋思想,甚至是占山为王、为所欲为的匪盗行径呢?而如此一来,古往今来的那些温暖社会、温暖人类的良心提示和告诫,岂不都将会成为一纸空谈,付诸东流了……
2019年2月28日修改于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