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礁石】目(小说)
颜小晓盯着这双眼睛,浑身颤栗。她有些恍惚,不知此时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从七岁起,这双眼睛便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梦里,盯着全身赤裸的小晓,让她在羞愧和恐惧中一次又一次地惊醒。整整十九年,这双眼睛成了无法甩掉的梦魇,压得她透不过气。
现在,就在她的面前,这双眼睛终于从梦里跳了出来,落在一张脸上,有了主人。这是一双仇人的眼睛,在很长时间里,小晓以为这辈子再也遇不到了,没想到,自己与它是如此之近,却浑然不知。
她四肢无力,跌坐在地,胃一阵阵地抽搐,心脏一个劲地往嘴里爬,像要从嘴里爬出去似的,直让她犯恶心。她将手伸向桌上的水果刀,手在发抖,抓不住刀柄。
终于,她将刀握在了手里,最后一次望向那双眼睛。她只看了一眼,又是一阵恶心,于是痛苦地闭上眼睛,将刀刃朝自己的双眼上划去。
“不!不……”
伴着佐智峰的一声嘶吼,颜小晓眼前一片殷红……
一
佐智峰与颜小晓认识时,小晓大学还没毕业,他有一家贸易公司,好友田辰教授每年都会推荐三、五个大学生去他的公司实习。安排学生来之前,田教授会给老佐打电话,说,又到每年麻烦老友的时候了。好像是很客气的拜托,其实也没那么认真。因为他知道佐智峰对实习生有多苛刻,每次学生回来都骂佐老板是典型的万恶资本家。但是实习岗位稀缺,田教授与老佐又是多年的好友,于是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大家心照不宣,不挑明就是了。但是推荐小晓的那次,田辰加了一句,颜小晓同学情况有点特别,请多加关照,学生如果出了“事”,教授也是有责任的。佐智峰虽然应了一句,田教授放心。实际上根本没当回事,他以为颜小晓是什么特困生,穷山僻壤来的,田辰的意思是让他别克扣了学生的实习工资。老佐带着这个印象见新实习生时着实吓了一跳,准确地是被“电”着了,被颜小晓“电”着了。小晓的出场似乎有点过于“华丽”,一身紧裹着曼妙曲线的黄色裙装,梳着高耸的大马尾辫,头发上不知抹了什么,发丝油亮,丝丝分明,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老佐的脑子里立即闪出一样东西——美人蕉。没错,就是美人蕉,眼前的颜小晓是一朵绽放的美人蕉,美得无所顾及,美得带着挑衅。这么漂亮的女大学生来实习,老佐一时都不知道该把她安排在哪个部门,再加上田辰的叮嘱,思来想去把小晓安排在办公室,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应该算是最安全、最妥帖的。
颜小晓对于这个优待并不上心,或许在她看来是理所应当的,所以她对佐智峰的态度除了上下级的职业礼貌外再无其他的表示。短短的三个月实习期一结束,小晓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佐智峰心里莫名的难受,像错过一桩大买卖,更像失恋的毛头小伙,心神不宁。他找田辰诉苦,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遮遮掩掩、拐弯抹角的。谁知说着说着,田辰指着他笑得前俯后仰。
“老弟,你这是犯桃花呀,快收收心,这丫头不能碰。”田教授说。
“什么意思?”佐智峰漫延的相思河突遭截流。
田教授继续笑着,不过笑的深意已变。他继续说:“还记得我特别关照过你吧?”
老佐点点头。
“那是因为有人要求的。”田辰说着竖起食指,向上指了指。
老佐跟着朝他指的方向看了看,那个方向是天花板。
田辰轻推了他一下,“看什么呢?我指的是我的‘上头’,她是我‘上头’的爱徒。”
老佐尴尬地一笑,像是在为自己的愚钝说抱歉。
田辰直咂嘴,“完了,我看你是完了,你这个精明人也有今天的呆状,情——这玩意,真不是我们这年纪能玩的。”
老友的一番肺腑之言原以为可以让佐智峰死心,谁知却让他找到再次见小晓的由头。
“我请你们院长吃饭,院里的教授全请来,我们企业太需要高校教授、专家的指导了。”佐智峰突然回了心智,一派大企业家的气势。
田辰惊讶地张着嘴,半天才回过神,一面摇头一面指着他,想说话都烂在了肚子里。
一场低调且奢华的晚宴被佐智峰完美地利用起来,他请了许多有头有脸的人,弄得像一场学术交流会外加贸易恳谈会。不管场面如何火爆,气氛如何热烈,他始终没有忘了自己的目标——颜小晓。他明白像小晓这样的女孩不是单纯用钱就可以吸引的,她需要众星捧月的优越感,以及与拥权者的互动,于是这场晚宴便是吸引小晓的诱饵,一场爱的引诱。
颜小晓的装扮还是那么高调,她站在院长及院长夫人身旁,使人们对她的身份产出各种遐想和猜测。她似乎很享受这一切,脸上洋溢着青春所特有的不羁和快乐。佐智峰没有主动与她交谈,更没有将视线在她身上做过多的停留,这让小晓略有不悦,也更加刺激了她的表现欲。当佐智峰拿着三张豪华油轮旅行券走向他们时,她主动向佐智峰投去一个灿烂的笑。佐智峰内心一阵激动,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他立即将注意力转向院长,恭敬地送上旅行券并发出邀请,他没有看小晓,但知道小晓正在看自己,他努力掩饰着内心的狂喜,因为美人鱼已经入网了。
三天后,颜小晓一人手执三张券登上了油轮,院长夫妇身体抱恙,小晓做为代表与佐智峰会合。从那天起,小晓成了佐智峰的地下情人。
二
佐智峰在颜小晓柔软的小腹上用力地亲了一下,翻身下床,小晓本想拉住他,慢了半拍,只见他被日光晒得黑白不均的后背闪进了浴室。佐智峰比小晓年长二十岁,由于长年健身,身形保持得很好,完全没有中年男人的油腻和臃肿,可以归为越老越帅的那类。
今天,他们的情侣身份终于可以大白天下,能结束之前偷偷摸摸的日子,应该感谢佐智峰的妻子,不,是前妻。从昨天起,那个女人已经成了老佐的过去式——过去的女人。老佐与他的过去式结束了十五年的夫妻关系,离了婚,终于让他从早已厌倦的婚姻中逃了出来。他是净身“逃”出来了的,除了公司,家里的一切全留给了妻子和女儿。他完全心甘情愿,因为耗时一年的离婚进行时近乎将他逼疯,趁没疯之前得以全身而退,他觉得侥幸,而幸运。起初,妻子怎么都不肯离,一提“离婚”两字就哭得死去活来,好像这个世界上只剩佐智峰一个男人了。再往后,就是各种劝说,不停地说,说家庭、亲情,说道德、责任……说到他听得头皮发麻,最后离家出走。老佐离家出走后也不敢正大光明的与小晓同居,他明知自己在婚外情这事上很不光彩,但又总想留点脸面,尽管知道这张脸已假的不能再假,但还是想戴着。他知道自己是贱到家了,按老话说,就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可是像他这样的中年男人犯起贱来都是奋不顾身的,尽管妻子不是貌美如仙,但也是个妇道女人、合格的妻子。这都没用。“男人变了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就是这句,老佐的丈母娘的一句话救了他,妻子听后想通了,终在一年的哭泣和诉屈之后,放了老佐一条生路。此刻,老佐的心情就跟扒掉了身上的九层皮一样轻松,快意。
今天一早,在好友吴蕾的组织下,他们就跟一群朋友们上了山。整个山寨在十二年前的大地震中毁于一旦,后来,来了一个大牌建筑设计师,在政府和企业的资助下,在山顶建了一组房子,用于民宿经营,希望可以拉动山寨的旅游业。那个民宿有一半的建筑体是悬在峭壁上的,从窗口向外看有一种悬在空中的感觉。山民看不懂这种建筑,对于凌空的感觉也不足为奇,但城里人喜欢,他们喜欢山里的空气,喜欢有安全保障的假冒险,比如这种凌空的建筑体。在山间建这种样式的房子并不容易,那里雨水多,容易山体滑坡,可一旦有了成功的范例,类似的东西便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他们选了一处地势更加险要的民宿,准备开一个派对,为老佐的新生举办一场化妆舞会。可是他们光上山就花了近七个小时,住下后,所有人都喊累,要求休息几小时再活动。
老佐与小晓有点激动,虽然疲惫,但静不下来,他们在床上一阵翻云覆雨后,外面真下起雨来,雨势越来越大,打在玻璃上“啪啪”直响。紫黑色的云堆叠在一起,来势汹汹,瞬间拉起一层厚厚的天幕,将四周遮得昏天黑地,跟着是一声震耳的雷鸣,只见一道闪电裂成三叉,打在窗外,将房间瞬间点亮,又骤然暗成一团。小晓害怕,每每出现这样的天气,她的神经都会处于濒临崩溃的界点。她心惊胆颤地望着天,又一道闪电在黑幕间裂开,崩裂处出现了一双眼睛。小晓连忙打开所有的灯,让黑暗退去。
她将衣服从行李箱里一件件地拿出来,最后拿起为舞会准备的裙子,那是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有着大大的裙摆和许多皱褶,今晚她要扮演“叶塞尼亚”,一部墨西哥老电影里的吉普赛女人。她一直觉得内心里住着一个吉普赛人,既向往自由又渴望归属,除此,还有一点神经质,经常在轻信与猜疑中摇摆不定,特别在感情上。这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她们已许久没有联系,她不知道母亲现在在哪?或许在某个小镇,独自一人抱着猫儿等着爱情,又或许在某个海岛,与年轻的小丈夫度着蜜月。在小晓的记忆里,自父亲离世后,母亲便不再是自己的母亲了,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捉摸不透的人。起初,她以为母亲是一时受了刺激,可是,在以后的十几年里母亲却越走越远,把小晓完全忘却了一般,不闻不问。小晓从七岁起便与外婆一起生活,外婆说,你的妈妈她疯了。小晓知道母亲没有疯,只是外婆无法认同母亲后来的生活方式,与其看不下去,倒不如当她是疯了,将她从正常人中剔除掉。母亲有时也会回来看小晓,每次回来都是一幅失魂落魄,自艾自怜的样子,小晓知道她一定是又被男人抛弃了。小晓的父亲死后,母亲将公司卖了一大笔钱,跟着便离家去寻找所谓的爱情,可惜母亲的情路总不顺,于是恋爱、结婚、离婚,再恋爱、结婚、离婚,成了母亲近十来年生活的全部,在一次又一次的循环反复中母亲似乎真的快疯癫了。小晓之所以会喜欢佐智峰,完全是受母亲境遇的影响,一方面,他可以满足自己所有的虚荣,另一方面,这个年纪的男人大多已玩不动爱情游戏,自己被抛弃的概率几乎为零,总之,她不想跟母亲一样。
她朝浴室喊了一声:“怎么还不出来,该去舞会了。”
“马上就来。”佐智峰的声音淹没在沐浴的水声里。
“我饿了。”
“那你先去吃点东西,我随后就到。”
小晓已打扮好,对着镜子照了照,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很美。
外面风雨交加,雷电在山谷间来回穿梭,像一头发狂的猛兽撞击着囚笼。小晓沿着长长的回廊朝另一个组屋走去。这个民宿是由分立于五处的组屋通过回廊连接构成,每个组屋造型相似,只是房间的个数不同,有两个的,有三个的,每个房间即是一个白色的正方形大盒子,两、三个盒子并排或叠加构成一个组屋。这些白色的盒子在葱茂的山谷之间忽隐忽现,给人与神秘感。
雨水倾盆而下,回廊的低凹处已积水,小晓小心地从上面跨过,没一会儿,裙角已被打湿。轰隆的雷声一声接着一声敲击着山寨,眼前的一切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她有点后悔独自走在外面,前后望了望,没有人,却听见母亲在喊她的名字。
三
“小晓,快点,爸爸在家一定等急了。”母亲安茹牵着七岁的小晓在暴雨中奔跑。
“妈妈,我跑不动了。”
“来,妈妈背。”安茹立即蹲下,示意女儿爬到自己的背上。
“刚才我不吃冷饮就好了。”小晓紧紧地搂着妈妈的脖子。
“是呀,那样我们早到家了,也不会淋雨。”
“可是,我就是想吃。”
“我们小晓是一只小馋猫吧!”
小晓咯咯地笑,“那妈妈喜欢不喜欢小馋猫呢?”
“喜欢。”
“小皮猴呢?我是小皮猴,妈妈还喜欢吗?”
“小晓是什么,妈妈都喜欢。”
小晓将头紧紧地贴在妈妈背上,笑个不停。
母女俩站在家门口,拉了拉湿漉漉的衣裳,相互吐了一下舌头,笑嘻嘻地打开家门。
“爸爸。”
“志文。”
屋里一片漆黑,安茹正准备开灯,突然,一阵闪电将黑暗撕出一道白光,她看见丈夫躺在地板上,连忙丢下女儿扑了过去。
“志文,志文。”安茹尖叫着,俯身抱住丈夫。
“快……跑。”丈夫的声音含糊不清,眼睛圆睁,眼球向外凸着,像要从眼框里掉出来似的。他吃力地抬起一只手,安茹立马握住,同时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丈夫的手非常湿黏。
“血!”她在心里喊道。
丈夫的眼珠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一处,她跟着望过去,女儿身后的黑暗处站着一个蒙面人,一双狡诈、警觉的眼睛正看着他们,安茹大叫:“小晓!”
蒙面人猛地上前,一只大手捂住了小晓的口鼻,并将带血的刀按在她的颈上,“别叫!”
安茹吓地“扑通”一下坐在地上,惊惧地小声哀求,“放开我的女儿,求求你!”
“把衣服脱掉。”蒙面人命令道。
“什么?”安茹条件反射般地用一只手抓紧衣领。
“脱掉!全部!”蒙面人冷冷地重复着,压在小晓颈上的刀加大了力气,小晓痛得“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