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春】生命三题(散文)
一
常常想起我家老屋后面那棵桑树,桑树是远离老屋的直线对应方向的,偏左,和一棵香椿树为邻。
父亲不肯说这棵树的名字,后来我知道是因为谐音的关系,桑树就受到了慢待。可母亲不舍刨掉,好在位置上它与老屋似乎脱离了关系,就像那些年有海外关系的人,要忍受孤独,悄悄地活着。
母亲很执着,她不管这些,只要老秋时候的几枚蚕茧。每年,她要留下几颗蚕茧,放在一个笸箩里,置于阴凉处,第二年春上,桑叶一吐芽,她就踮着小脚,从蚕茧的外围抽拉几根丝线缠绕在桑树枝上。她说,年年不息,轮回不止。她从不信佛,也不知道佛为何物何意,我感觉母亲是在做“佛事”。
年长,我接触了佛禅的文本,发现禅意就是善意,不一定非要走进香刹古寺,徜徉鹤林,遁入空门,才是有心成佛,只要心存善念,形式都退居次要了,善念就是佛心的全部。当然,我的理解是偏狭的,母亲放生几枚蚕茧只是为了明年蚕虫再度爬上桑叶,给她留下蚕茧。
那年游览“飞来峰”,一副对联依然记得:“泉自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禅意十分,莫问出处,更不要追索那些佛善何时又何处来。母亲的做法就是心底的存念,她没有特别的用意,只有生命伦常的朴素想法,甚至是带着微小的功利,无可指责,已经很完美了。这也是我非常敬重母亲的一个理由,因为她太善良而实在。
冬日的农村,黑咕隆咚的夜也是农人忙活的时候,生产队分配给各家的花生壳都在冬夜里剥开,那声响就是农人的音乐,没有谁会说“嘎嘣”一生訇然破壳的声音不好听,真希望夜夜有歌声。
我们家也用不落叶柴的枝子做成花生夹子,父母不喜欢用,说,容易把花生米夹碎,影响“米相”,出油率就低了,都是用手剥花生,可手指头的肉经不起厮磨,常常磨破流血,母亲就将蚕茧的一端剪开,倒出那个蜷缩的小蚕蛹,套在手指头上,每个冬天,总要破十几个蚕茧。
二
每到桑叶蓬勃的时候,叶子上的蚕虫就活跃起来,蠕动的是软体的身子,痒的是我的心。于是捉下几只,放进我用麦秸为蚕编织的小笼子里,只要是不作践蚕虫,母亲就不会呵斥。
孩子的心思总是奇怪的。我弄来杨树叶、刺槐叶、莴苣叶、辣椒叶、生菜叶,就像喂兔子。没有喂养目的,总是觉得好玩。可那些蚕虫就是不上叶子,我以为是因我在看着它们,它们就有些腼腆局促了,便躲远,留足了时间,在没有妨碍的情况下,让蚕虫自在地活动。
急不可耐地去看蚕,它们就像躲避着什么,全都爬到了没有叶子的空间,有的还举首瞭望,可蚕没长眼睛,我相信蚕是靠了嗅觉。母亲说,就像你,怎么就知道天黑了往咱家的老屋来,而不能找错了门。我琢磨这个道理,可总是想不通其中的必然联系,我怪自己的悟性差。我相信,一种本能是可以胜过眼睛的,就像盲人,一根竹竿就可以带他们回家。
四十年前,记得有一节是古典文学课,那位个子很矮一向很自恋的陈教授站在讲台,转身写了“气味”两个字,这是这节课的主题。她在标题下面写了黄庭坚的一个句子:“老去文章无气味”。她一直在抄写,一串诗句,记得其中有纳兰性德的,“料也觉人间无味”;还有辛弃疾的“少年不识愁滋味”。陈教授授课是非常有味道的,她本身就充满着十分地道的文学气味:表现个性,恣肆才华,善于点燃追梦的心。
那节课,我无心听。我琢磨“蚕事”。原来那蚕虫是恋着原来的叶子。世间就是有再好的美味,都是无味。我突然想到苏东坡“人间至味是清欢”,蚕也懂得这句诗?我笑自己天真。蚕不喜欢换换口味,就像一个痴恋着故乡的人,就喜欢妈妈亲手做年糕的味道,就喜欢父亲包饺子的口味,就想吃大锅揭开锅盖蒸汽氤氲升腾的家常便饭的味道。这当然是一种文学的解读,我相信这是最准确的诠释。
是的,一片普通的桑叶,或许在蚕虫看来就是一个营养丰富的仓库,不是口味刁了,而是骨子里的情愫,选择了桑叶,就不会见异思迁了,是固执,也是坚守。我知道蚕是软体,无骨,可未必形式上的有骨才表现出坚硬和执着。据说蚕这个物种早在六千年前的黄帝时期就有了,几千年不变,颇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执念。真的是让人叹为观止了。
不敢说,我选择了教师这个人生职业,一干终生,是受到了蚕偏食桑叶的口味影响,但李商隐的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确对我恪守自己的职业有着深刻的影响,诗意的熏染胜于说教,就是这样怪,一些行为完全没有理性的指引,只是感性的觉悟,却有着胜过真理的力量,入心醒神。在我从教的那些年里,也面临着几次转行的机会和可能,但因各种原因,都放弃了,就像儿时所见的蚕虫绝不食非桑叶。当然,我也为蚕的口味偏狭感到惋惜,自然界里的叶子千万种,香椿,香味沉郁,盈齿之香,谁人可舍;榆荚鲜美,如耳若唇,果腹美味;柳芽,嫩黄可人,春味独特,饱含春情。这些,对人来说,是至爱,对蚕而言却未必,岁月可以改变很多,而岁月和进化,没有改变蚕的习性,依然偏执着桑叶。我诗意地想,就像月亮偏爱夜晚,就像孩子偏爱甜食,就像风偏爱花香,道理是什么,无需说明。人生很多时候的偏爱都无法澄清道理,蚕就是这样痴恋着桑叶,一直六千年。
三
据科学家研究,蚕虫只食桑叶,就是因为气味。有一位化学家曾经分析过桑叶中的气味。他把桑叶经过132-157℃的高温蒸馏后,在试管中得到了一种油状物,像乙烯醇、乙烯醛。这种物质有挥发性,很像薄荷一类的气味,把它滴在纸上,在30厘米外的蚕也能嗅到。蚕嗅到这种气味以后就很快地爬过来,可见这是蚕最熟悉的信号气息。蚕是靠嗅觉和味觉器官来辨认桑叶气味的,尽管它没有眼睛。这是蚕虫身体的残缺所致,可也是生命物种的奇迹。
就像阳光对于人,不能拥抱太阳,却喜欢太阳的味道。我曾经读过林清玄的散文《阳光的味道》,他把这种人性解剖得淋漓尽致。他说:“阳光的味道,磨砺的味道,人生的味道,春天的阳光能融化你冷漠的心灵,夏天的阳光考验你挚爱的深度,秋天的阳光透射生命的颜色,冬日的阳光告知还要重头再来。”是啊,我们呼吸的就是阳光的味道,生活的情趣几乎完全来自味道,而不是一粒米几个馒头,即使没有米面,只剩下苦菜可以度日,那也是味道。就像蚕虫,几千年单调地食着桑叶,就是再好的金枝玉叶,也都不能入味了。
我更喜欢把阳光的味道留下来,学着蚕虫吃着桑叶,我喜欢经过太阳晾晒的干鱼,其中的太阳味道,是一种暖香的韵味,有些食物的美有时候并不在食物本身。过去我家在农村,冰箱为何物,那是一个哥德巴赫猜想,更是一个奢望。况且,阳光胜于冰冷,这个法则始终在我的心中成立。所以,农人要借着太阳晾晒食物,储存起来,以备冬食。每当吃着阳光晾晒过的食物,心中总是存着一股暖香,源于本色的朴素的东西总是让人不能忘记那些时日,日子就在阳光般的味道里发酵着,不会感觉那种食物是自己不喜欢的,每次吃饭都有着美美的食欲。学会在每一个阳光的日子里体味阳光的味道,于是,我们的生命里就难以让雾霾给遮蔽。阳光的味道也是干净和唯美,紫外线杀死那些细菌,留下可口的美味,幸福就在阳光的过滤下生成,没有卑微,更没有不堪,入口就是感激,感激阳光,就不会嘴里吃着美味,还没有咽下去便开始骂娘了。
一次聊天,我朋友对蚕虫只吃桑叶做了另一个版本的解释。他说,桑叶里富含纤维,是任何植物的叶子不能具备的。蚕虫吃了桑叶,肚子里加工成丝,吐出就是蚕茧。这个说法可能很牵强,可其中的逻辑又是无法击穿的。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乳汁。我们连这一点都毋庸置疑,那么蚕吃桑叶吐丝,就更加合理了。
有时候,我生出了一些“杂念”。我们读的是圣贤书,所出应该是合乎礼仪的言行,可现实里未必如此。我常常叹息桑蚕给人的启发是那么微弱。但我们找到了读书的道理。文天祥在遗言中说:“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孟郊也曾以“丝”为题,说“丝丝”不同:“蚕丝为衣裳,汝丝为网罗。”若有人感悟于此,得人生读书真趣,那也不枉桑蚕抽丝作茧的良苦用心啊!
四
有时候,生命真的是不可思议。那日,我和朋友一起闲聊养牛的事,他是行家,说出很多生命之道,让我有所感悟。
他曾经在一个化肥厂干事,后来化肥厂转轨,他去经营了一家养牛场,饲养了一百多头牛。他在养牛的成本上做了文章,每日光是精细饲料就要上千斤,一年下来是上万斤的粮食,所产牛奶卖掉,净盈利寥寥无几。他整天呆在牛栏里,看着牛犯愁,那些牛似乎在吃上就是不知倦怠,嘴就没有闲着的时候,他想到了一日三餐,按顿供食,可一个月下来,牛奶产量巨跌。
说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这是表象,他走访了附近的养牛老农,得知在草料里掺杂玉米碴子才是产奶的最好办法。可他去市场上购粮,发现一个怪现象,玉米的价格是一块二,而小麦的价格则是一块钱。小麦当然好于玉米。那些年,他顿顿玉米饼子,实在让他不堪其苦。他要给牛改善生活,过上幸福的日子,这个决心来自他苦难生活的感悟。
一斤粮食饲料省下两角钱,上万斤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朋友自得得很。他把磨下的头面粉变卖,剩下的给牛吃,又小赚了一笔。可挠心的事接连发生了,时不时就有牛倒下,赶快请来兽医,对圈舍进行消毒,防止疫情扩大;化验水质,合乎人饮用水标准;观察“牛情”,不见异常。兽医用手抓一把草料,见有麦麸皮,便惊问。朋友告诉兽医,提高了牛的生活待遇。
据说牛有四个胃,是反刍动物,最终食物都要涌进最后一个胃,胃里有长若一寸许的黄色牛百叶,就像水中的水草,摇摆浮动,那是在消化食物,而面粉的粘性极强,进入胃部就将牛百叶的空隙填满,蠕动减慢以至于停滞,牛就活活地给胀死了。生命是神奇的,但也有禁忌。我由此想了很多,不胜感慨。
五
老家的家雀有时候聪明得让我们无奈,与窗玻璃就一层之隔,鸟儿不怕我的手指头做各种驱赶的动作,它把窗玻璃当作了琴弦,用喙在上面啄,“笃笃笃……”他不去捡拾米粒,就是那样做着无用功,它在享受音乐,已经陶醉了。米粒未必就是它的所爱了。
鸟儿衔来一粒草籽,不舍得吃吧,就放在人家的瓦楞上,或者是屋脊上,肥沃的地方很多,可草选择了贫瘠,照样存活,若是置于花盆,在恒温下,可能就根本没有萌芽的希望。我曾经在春季游山,挖几棵无名的野花,回家马上盆栽,不几天反而死了,再去看那些没有被我采挖的,一派春色,盎然灼放。我所给与的可能远胜于山岚贫瘠的泥土,还有保温的精心照料,反而像吃了面粉的牛,也许道理是一样的。
我老家院子有几棵枣树,是妈妈插芊而成活,打小就歪歪扭扭的样子,我曾经试图用根棍子给它矫正,效果还是不理想。我走过一些地方,所见枣树几乎都是歪曲。我想到了龚自珍的《病梅馆记》描写梅枝的句子:“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也许本来就是如此,就像牛可食玉米,而不能食面粉。求朴也许是本性,一旦改变,那就不是梅不是枣树了。
我想到了少年在生产队劳作的情境,渴了,我们俯身地头的泉井,咕咚几口冷水就解渴了。那日看一个胖乎乎的男孩,缠着妈妈要可乐,要汇源果汁,我看着男孩的将军肚,突然生出悲哀。生活还是本色的好,色彩尽管繁杂,但黑白就是底色,如果违背了生活的色彩,那真的成了五花八门了。纯粹的生活不是浓重的色彩,斑斓往往是生活的病态,起码不应该成为生活的常态和追求。
我岳父在世的时候,看他一个人在农村孤孤单单,便让他住进我家,没有半个月他就提出辞呈,百般挽留,他不肯,说了一句话:“还是我三间草屋住着自在。”是啊,一旦让一个住惯了茅屋、吃着山野菜蔬的人,突然住进高楼大厦,吃上美味,未必就习惯,即使耐住性子安享了,可寿命往往打折。小时候我们那些玩伴可以深更半夜去邻村看野场电影,而且还是看过的同一块影片,仍然乐此不疲,而那日朋友给我了一张百元多的电影票,我却拒绝了,感觉坐在电影院是一种难受的体验。我更理解了,那些在城市工作,年老了却回到他出发的地方安家落户,骨子里的情愫不是岁月可以淡化的,是人一开始就被烙印上的本色生活的驱使,生活方式生活方向的选择成了一种惯性。
我想到了曹禺的话剧《雷雨》里的一个悲剧人物蘩漪,多么豪华的生活,可她的自由被禁锢了,她的死不是因为贫穷,更不是因为胃口不好,反而是因为不快乐不自在,就像牛胃里装满了面粉,已经无法让她细嚼慢咽美妙的生活了。
六
生命的失去,在我很小的年纪就觉得恐怖了。那是我第一次很奢侈地养鱼,在生活条件那么艰难的日子里,居然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完全是因为玩乐的项目实在单调。
石门拜读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