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堂祭(散文)
在我们家乡,最隆重的祭奠,是发引前一天尸临时的公祭,村里人叫堂祭。
多少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隆重那么沉痛的堂祭。那时我还小,刚刚记事。之后历经岁月沧桑,多少所谓的大事,早已模糊,或者淡忘了,但那次亲历的堂祭,却深深刻入脑海,永难磨灭,有时突然穿越封尘的岁月空间,一下子清晰起来,仿佛刚刚发生——
母亲端着原木调盘,盘里是她精心整治的祭菜,分装在五个青花小碟里。我牵着她刚蓝的衣襟,穿街越巷,走到村东头起一处土窑院前。低矮破旧的土板院墙,根腰部爬满干黄的苔鲜,遮挡不住杏树的枝蔓,从墙头爬出来,弯到墙外。杏花刚刚开过,粉红的叶萼还没有完全褪尽,幼嫩的青杏才探出小头儿,看见就牙酸。栅栏门敞开着,人们进进出出,旁边墙上钉着一张麻纸阳状,写着墨字,我也看不懂。雪白的连四纸裁成的对联,写着蓝莹莹的字,贴在窄窄的杨木门框上,被风卷起了边角,呼啦啦地作响。门外端着祭菜,握着烧纸的人,自动地默默的排成行,缓慢地向院里移动着,中间尿浆石小路传出哒儿哒儿的脚步声,有些沉重。连平日大门不出的五祖爷也来了,拄着杏木拐棍,点着地,直叹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老泪纵横,爬满脸上的沟壑,青光闪烁。我妈排在来人后边,眼角噙满泪水。
我只知道,死者是青山爷,在村里辈份大,比我妈小,我妈她们却叫青山叔,是村里顶大的官儿,党支部书记。我见过他几回,黄牙麻子脸,矮胖敦实,留着长长的头发,分着中缝,向两边倒着,风吹不动,毡片似地贴在头皮上。穿一双旧黄球鞋,有一只露出了脚指头,走起来大拇指小老鼠似地全钻出来了。冬天里,棉袄扣门掉了,还见他腰系草绳呢。说话就笑,走路如风,话音未落,人早不见影了。才娶过媳妇,老婆挺着大肚,哈儿哈儿地笑着,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我妈女红做得好,菜做得香,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却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精心地整治祭菜,五碟小菜,一碟一个样,那鸡蛋粉面鱼,蒸出时,鱼鳞片片闪着晶光,红豆眼睛仿佛会转动,放进水里能游似地。还有煮鸡蛋压成的苹果,胭脂抹红了脸蛋儿,搁在杏树枝叶上,和刚刚摘下的苹果一样水嫩,散发着淡淡的苹果香味。左邻右舍,亲戚当家,有人过世,我妈也整治祭菜,却没有这样用心过。一懂事我就知道,我的命是青山爷救的,周岁时得了急病,赶上连阴雨,我爹又不在身边,是他和润花姐轮番背着,跌跌爬爬,在泥泞中走了三个小时夜路,赶到医院,医生说,再晚一会儿,没治了。只听我妈一遍一遍地向人们喃喃:“那可是个好人,真正的好人。”堂祭的人流有序而缓慢地行进着。排队很久很久,才听见有人呜咽,看见大红的棺材,停放在堂屋正中,破高桌上供着几碟菜,还有两个小瓦盆大的蓝点白馍馍,长明灯映照着棺材大头上白蓝的万字头,水银穿心镜反着光,幽光闪烁。没有遗像,那时照像是件难得的事,要专门上城里去照。香火味扑鼻而来,香火缭绕中,我仿佛看见那张麻子笑脸,从棺材缝窜出,依旧在笑,嘴角挂着长长的血丝。听说,他就是累倒在工地的,一咳嗽就吐血。
一个黄牙麻脸女人,就是我叫青山奶奶的,过去一叫她就笑,这会儿正怀捶大肚,戴着重孝,抹着眼泪,接过祭菜,说着含糊不清的话。一个后生跪在棂前斜侧,不住的烧纸,披麻戴孝,腰间长长的麻辫子拖在地上,眼窝深陷,眼睛都哭红了。后来我妈说,那是青山早出了五服的远方侄儿,是他帮衬着拉扯大的,现在甘愿做他的大孝子,扛棺材大头,摔丧盆子。再往后,又退了婚,娶了大肚婶婶,为远方叔叔延续了香火。这义举,一时成了村里人的美谈。
祭毕,出门时,我看见,堂祭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在大门口,碰见了我爷爷,原本说好让我妈代祭,他又来了,握着一把烧纸,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盒自己舍不得抽的太阳牌香烟,准备堂祭时敬献死者。我爷爷也说:“那可是个好人啊。”六零年大饥荒时,我叔叔到食堂打饭,头晕摔烂全家翘盼的糊糊罐子。我爷爷欲哭无泪,顶着火红的太阳,饥肠如鼓地弓着腰,到野地挖野菜充饥,正巧遇上青山书记,他叹了口气,从队里田地挖了一窝山药蛋,捧给我爷爷,说了句:“好人也得活啊。”匆匆地走了。我爷爷落了泪,虽然最后还是把山药蛋原封不动地埋回地里。爷爷常说:“那份情咱得领。”
晚上,邻里几个女人来家串门,边纳鞋底,边在昏黄的油灯下说话,说得还是白天的堂祭,还是躺在棺材里的青山。她们讲述着青山的点滴好处,虽然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事隔多年,我早已忘记了。我只记得,她们说,青山可是修高灌累死的,吐了血,晕倒在工地上,五个后生轮流着拿门板从河湾抬回的。一连十几天不回家,顶双班,没明没夜领着社员干,又吃不饱,将自己那份糕分一半给大力士二秤砣,靠吸锅旱烟打精神,不累垮才怪呢。那高灌后来我见过,建在河岸崖头上,抽河里的水储备起来,灌溉周边村庄的农田。近年失修,早已荒废了,高高的石砌的灌区东倒西歪,石头被人们拉走垒了房地基,只剩下土壕了。
青山刚死后,每天傍晚,人们总是端着饭碗,从院里走出,聚集在街头,边喝稀粥,边谈论着青山的事。断断续续,我才知道,青山就是村里烈士橛柄老八的侄子,当兵后返乡,被任命为村支书。一年四季,闲不住,走街串巷,为村里人排忧解难,到后来,谁家娶了新媳妇,一个月后另家起纷争时,也请他当中间人,两边说合。他总是随叫随到,捎昏带晌,坐在炕上,一字一板地做着双方的工作,直到满意,才磕磕烟锅,下地走人。
尸临那天,直到傍晚,还有人端着祭菜去祭奠。
第二天清晨,大队为青山开了追悼会。公社也来人了,讲了话,号召向青山学习。村里散摊多年的鼓匠班子,自愿组织起来,吹吹打打,唢呐笙箫久久哀鸣,和目送的人们一个心愿:青山书记,一路走好。喜春老汉从口外包头女儿家赶回,含泪仰首吹着红铜老唢呐头,他徒弟朵啦哇拿出看家本领,吹红了脸,吹破了天。天空下起了小雨,沥沥淅淅。村人说,这雨是眼泪,在哭咱青山啊。
我妈领着我,早早站在村口,望着抬杠的汉子抬着红棺材慢慢走来。村里的人,这天都没有下地,抗着农具等在村口,自动地站在路两边,等着送青山最后一程。连村里最不为人的雷神爷也来了,脱下帽子,低下头,缀泣着:“咱们村,老老少少,包括我雷神爷,有几个人没受过青山的好呢。”德高望重的五祖爷也慨叹:“老百姓心里有杆秤啊。”
雨水浸透了衣裳,有些凉,人们依旧等着。
近了,近了,红棺材抬到了村口。远远地,听见一个人哭喊着奔来:“青山书记,兄弟回来迟了。”人们回过头看着,自然认出,这是村里没爹没娘的狗娃子。狗娃子是从城西矿井下赶回来的,提着一包槽纸糕,一网袋村里不常见的水果,“扑嗵”跪在棺材前,嚎淘大哭,引得人们又纷纷抹泪。村里人说,这孩子,不是青山,早讨吃要饭了。青山接济了他几年,又把政府给自己的招工指标让给了狗娃,他才娶妻生子,活成个人样。
半路拦住棺材,摆下祭品祭奠,村里人叫路祭。这种情况,几十年来,很少发生过。有亲朋好友,尸临时赶不上堂祭,才赶路祭的,不然就的发三了。
鼓乐哀鸣,哭声四起。我听见呼唤“青山书记”的声音,此起彼伏,响彻云霄,在村里村外久久回荡。
青山走了,真的走了,就埋在河岸崖上不远处的高地上,村里人尊重青山的遗愿,永不立碑,不留坟地,只有棺材大一个坟堆,被绿茵茵闪着银光的苜蓿包围着。青山说:“活着,看不见高灌上水了,死了,也听听那渠道里的流水声。”
真的,一晃几十年过去,村里的书记不知换了多少茬了。回村后,说到村干部,人们还念念不忘青山,都说:“再也没有那样的好人了,和村里人心连心,每时每刻,都装着咱老百姓。虽然,他不会呼风唤雨,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只是尽心尽力为人们做点事,有时,甚至什么也没做成,只是说了几句掏心窝的话,但那话暖人,顺心顺气。”
村里的坟,后来种地时,常常被人有意无意犁了,平了。但几代人了,老人们反复叮嘱自家孩子:“就是动谁的坟,也动不得青山的,那会遭天谴的。”
再后来我离开了村子,也算见了些世面,隆重奢华的祭奠不是没有见过,但那么真情而隆重的堂祭,虽然和现在的堂祭比起来,是那么简陋,没有白绸黑布装扮的灵堂,没有鲜花松枝,甚至没有一个大花圈,也不气派,但总感到特别庄重肃穆,氛围里满是真切的哀悼,没有一点虚情假意。后来我甚至听说过,有的村干部死了,有村民大放鞭炮,还有的在病重时,就有人给送祭菜。
时过景迁,那天的堂祭,不仅我记着,许多经历过的人都没有忘记,一直装在心里,还常常念叨:“谁不念咱青山书记的好呢。”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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