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春】知音(小说)
小丽从没想到,这辈子,到了中年,婆婆会把自己当成知音,倾诉烦恼,意欲结成友谊。只是这友谊来得太痛苦,小丽甚至想,宁可不需要。
春节后,到约定的时间,小丽照例把婆婆接回来,照例为她沐浴更衣,看着小丽忙活,婆婆突然深情地对她说,还是你最好。
一
小丽一惊,婚后的记忆中被婆婆夸奖的时候非常鲜有,更多的是,婆婆对自己的不满,通过婆婆的妹妹——先生的小姨,婆婆的弟媳——先生的舅妈,委婉地表达出来,当然人家对婆婆这样说的,这个媳妇不好,哪个媳妇不好,就你好。小丽的不好是一是嘴不甜,二是干活迂。比如称呼婆婆为“娘”,鲁西地区这个地方农村叫娘呢,有种近于羊叫似的,若用汉语拼出则是“你雅”连读,微微有儿化音似的撒娇似的母语,仿佛是粗劣的化纤裤子被胖粗腿挣破了经纬似的“拔丝”。自小叫惯了“妈”的小丽对这种称呼近于恐怖,开始她暗地练习了几次,一拿到桌面就叫得不自然,声音小不说,脸涨得通红,叫公公呢,更是叫不出,婆婆家称父亲为“爹”,也是让小丽难以启齿。刚开始是出于羞涩,三两年了还是如此叫不大出,因此称呼上常是非常节俭,这让公婆非常气愤,感觉嫁到他们家了,摆什么谱儿,瞧不起人似的。天地良心,小丽从没有过瞧不起人,不仅没有如此之不知天高地厚,还因口拙如锯嘴的葫芦似的呆笨而自卑。
至于干活,针线活儿呢,小丽更是白搭。做大小被子,做鞋子的诸工序如铺格板、剪样子、纳鞋底、包鞋口,她一点儿也不会,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而这些呢,弟媳做得非常好,不仅做鞋会做,而且还会缝纫,编织毛线。而小丽这些都不会,只有去买成品,刚开始还好,有儿子后,那时物质供应不像现在似的丰富,即使你有钱也买不了合适的,更何况婚后小丽他们穷得几乎撞墙呢。其他都可以凑合,惟独小孩子衣服不可,期间自己娘家母亲帮着也做了些,但小孩子一天尿好几次棉裤,哪拆洗得过来呢,一开始小丽就直接带着棉絮用肥皂洗,当然不经用,如此,她才在产假期间整天蓬头垢面地刻苦自学做小孩棉衣棉裤,小夹袄等,被针扎得鲜血淋淋的笨手,终于慢慢地学会做婴儿小衣了。即使学会了,做的东西也不如弟媳做得周正漂亮,这也是小丽被婆婆等人暗地讥笑的。
还有一点,也是婆家深以为恶的,是嫌小丽嘴馋,不知道过日子。婚后刚开始工资那是极低的,可每每他们来到小丽家,发现小丽比如爱吃水果,突击来袭,水果摆在茶几下,没处安放,成了小丽嘴馋的罪证,炖个鸡啊鱼啊啥的,也是会让婆家亲人以不会过日子大吃二喝的缘由成为诟病。
因此,他们认为小丽呢,既嘴笨,又手笨,还嘴馋,还近视眼,读了几年书又有何用?笨得要死。当然,小丽对婆婆家的微词腹诽也不屑一顾。就这样,关系微妙着。
二
但是呢,时间长了,共事久了,觉得小丽这人还行,心眼儿不坏,实诚,挡大面。加之小丽也慢慢地改进了不少,回婆婆家称呼上、物质花费上大方了些,而且相比较,弟媳那人吧,用婆婆的话则是“嘴甜心苦”的女人。
俱往矣,公公在时,婆婆与公公在一起生活,没有在两个儿子家摆渡。因此好多微妙的关系没浮出水面。
公公不幸因病离世,有脑血栓后遗症的婆婆,行动不太利索,此时如无根的浮萍,被命运之神安排开始了在儿子家的轮替赡养生涯。而且之前呢,公公家那点不多的东西在婆婆愤怒的眼皮底下,被移植到兄弟院中,即使是重复建设的,也不怕多,比如冰箱、洗衣机、三轮等,明明他家还有一个,也拉过去。婆婆敢怒不敢言。
兄弟俩商量下,约定一家轮养一个月。
开始在小丽家住的一个月。自然,本就沉默寡言的小丽除了满足她基本的衣食外,偶帮她沐浴外,很少交流。于是婆婆深感受伤,常对小丽先生吴为抱怨,小丽对她的冷淡。和小丽过了这么多年,吴为当然知道小丽的性格,就呵呵一笑,她就这样。
而这些,小丽是不知道婆婆背地抱怨的,她一如既往地为常尿裤子的婆婆洗衣服,做她喜欢吃的饭,淡淡地交流。后来日子久了,小丽偶尔会给婆婆买套花衣服啥的,那天给妈妈买了个银镯子时,顺便也给婆婆买了个。因此,当她在外面和小区的那些老太太聊天时,听到人家夸奖儿媳妇孝顺,她很得意,也就慢慢地适应了小丽的性格,看小丽时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三
春节时,精明算计的兄弟和弟媳商量着把婆婆接回家过年,小丽没往深处想,正求之不得呢,与婆婆同居的时间长了呢,自然也产生了感情,看兄弟驱车来接婆婆,小丽喜不自禁,恰逢春节,她还买了几斤牛肉、一兜儿鸡蛋和一板带鱼顺便让兄弟带走,她感觉,婆婆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年下节下的总要给老人买些东西嘛,也是礼节。
只是没想到的是,初一回老家拜年,看到婆婆流泪的脸,听到她的控诉,弟媳只给她盛了七个饺子。看那浑浊的老泪,小丽百感交集,但她又深知强势的兄弟弟媳敢说敢做,对婆婆老家院里那些东西的强行霸占,在那个很简陋的小院里弟媳的拍案讲演,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她的那些歪理邪说,那些笑嘻嘻地和小丽亲热的话儿,小丽一直不敢接招,弱国无外交,她一直庆幸自己没在家里与弟媳在一起朝夕相处,自己要嘴没嘴,要心没心,要力气没力气,若那样,岂不天天痛不欲生?
她虽为嫂子,年龄虽比弟媳小了几岁,但心眼儿缺失得很,不敢惹他们。
因此,对婆婆的“七个饺子”的故事,她无奈,她真的帮不了婆婆什么,伸不了什么冤。再说,兄弟也是同意的其妻日常对婆婆的行为,因此,同样的身份,她不便说什么,只能给婆婆一点零用钱,让她饿了时在村中小店里买点饼干类的充饥。
四
但这次,婆婆来到小丽家后,在沐浴更衣吹干头发后,婆婆流泪了,说,还是你对我好,让小丽心中非常沉重。她宁可希望婆婆在弟媳家也愉快,还是保持这种淡淡的婆媳关系。
吴为因事有应酬不回家吃晚饭了。晚饭后,小丽给婆婆倒水吃药,袅袅升起的热气中,婆婆开始讲了在弟媳家的种种遭遇,听得小丽脚底冰凉,若不是亲耳听见,她不会相信,平时标榜自己非常孝顺的兄弟弟媳,怎会如此心里下得去对一个处于弱势的老人。
小丽眼睛也湿了,她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婆婆,自己也顺便抽出一张,擦了下鼻子。在那儿,本来房间比小丽家要宽阔多的五间大北屋,隔了众多小间,而且政府惠民政策,家家都用上了天然气取暖做饭,几乎家家都安上了暖气,和城市供暖一样地暖和舒服。但却没有婆婆的安身之处,她一直栖息在与锅灶大锅里面的一小间里,里面阴冷潮湿,隔窗与院内大黄狗遥遥相望,大黄狗那温存的眼睛,闪烁着忠实的光芒。每每婆婆外出,大黄狗都要紧跟其后,慢慢地和婆婆缓慢地步伐同步,逶迤而行。
弟媳把所有的房间都上了锁,小丽听见婆婆说只能从大门里进出,他们的房间里有水果有点心,他们可以吃,惟独不给她吃。吃饭,只给她一个一块钱五个的长馒头一个,盛半碗粥,夹几箸子菜,浅浅地摆在一个小碟子里,就是婆婆一顿的饭量。这些,怎么吃得饱?饿得老人头晕眼花,肚子咕咕地直叫。本是没多大油水,还不给饱,于是就气愤地对兄弟说,但兄弟也以老人常尿拉为由,怕她不知饥饱地吃多了,婆婆老泪横流,我怎么会不知饥饱?肚子还会“把狭”吗?要不是我手里还有百十块钱,能去点上买点么吃,早饿死啦!
小丽听了心里酸酸的,但她只能说,你知道,我们不方便出面,我们若是批评兄弟,他们就会怀疑是你在这儿告诉的,你以后到家不知会如何对你呢,要我说啊,你就直接去他们那大屋里吃饭,不用他们送,还咋地?
不,俺不去!婆婆很自尊,也很志气地说。但还有一点,也是不敢,心里着实没底。
再说,那次,你老二媳妇也说过,说你不知饥饱,这会子谁还怕吃饭?我们真不方便说。小丽劝说。
他们精着呢,婆婆恨恨地说。年下他们亲戚来看我,拿的那些个鸡蛋、奶啥的,我没喝过一袋奶,这些天没给我吃过一个鸡蛋!都让他们吃了!或拿着走娘家串门去了!
现在想起来,还不如你爹(公公)活着那时候好啊,起码能吃得饱饭!你爹脾气不好,好骂人,但对俺是不孬!小丽听她如此地怀念已离世半年的公公,心如刀绞。
人道是,养儿防老。可是,本是流传了千百年的传统习俗,让今天的婆婆伤了心,困了惑。无处控诉的婆婆只好对着另一个媳妇说说委屈,拉近感情。
能怎么办呢,小丽苦苦思索着,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当初先生舅舅不是曾对他们兄弟俩警告过吗,“若是传出什么话来,可不依!”让娘家兄弟训话外甥,应该可行,于是就说给婆婆,婆婆眼睛一亮,也倒是哈!总比不说强!
再轮到小二(兄弟)那儿可,我给你舅舅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