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走进空山(中篇小说)
我当然是紧随着你夺门而出的。在你发热的头顶上飘忽着,也注视着。你用颤颤的手把信笺抖开,扑鼻就袭来了一阵淡淡的香气。已是深秋时节,原野上早已觅不见花朵,那香气是从她信中的字里行间溢出来的罢?她是把少女的心香填在那素笺上了罢?你是完完全全地醉了的。醉熏熏中,心听见她向你低诉,声音里带着浅浅的哀愁:
黎稼:
我在给你写信。外面在淅淅沥沥地下雨。莫非雨也多情?它在缠缠绵绵地说着些什么呀?它在向谁倾诉呀?它肯定不会有我这么幸福——因为,我的心音有一颗真诚的爱心在谛听……
你知道么?那天我送你上车后,是怎样从车站回到宿舍的?我已经成了个汗人。或许,是我的双腿太沉重?是我的一颗心太火热?或许,是那一段路太长太陡?或许,又什么都不是。
哦,那也不全是你的过错罢。好好地去G市参加作协的笔会,为什么就偏偏要来她们学校?倘若你不来她们学校玩那么两天,那就什么也不会发生?唉,除了怪上苍有意泼下那场暴雨外,就只能怪你的那位文友了,他是你的同乡,在县广播站做记者,也是来省广播电视学校参加新闻写作培训班的,他与她就是这短训班的同学呢。是他知道你这几天要途经省府去C市参加一个文学笔会,于是就左一个,右一个电话千嘱咐万嘱咐非要你顺路来玩一两天不可。还唠唠叼叼地说他的同学中有很多你的粉丝……你正反思着,想努力把这一段或许本不该发生的情缘理出一个头绪来。但是谁想到幻境中灵芝却生气了。把一双耳朵紧紧地捂着,不听你小心翼翼的解释。只嚷嚷着要念日记给你听。哦,是的,她还答应过,要把那两天的日记抄一段给你寄来。现在,她当真寄来了。
这是真正的两天。多少年来,只有父母把我当成是玻璃人:晶莹、透亮、美丽。从来都让他们小心翼翼地捧着,于是我也就从来都不知道痛苦,不知道烦恼。如今,有一个人也真正地知道了我的透明。我很激动。当然,更使我激动的,是他的真诚,他说:玻璃人固然好,但要是有一天“砰”地一声摔碎了呢?那你再不能复原了。人生的路漫长,坎坷而且曲折,你不应该只有透明的脆弱,还得有重塑自己的勇气和力量!
你当然已听见她的啜泣声了。“灵芝,我再重复一遍:你不应该只有透明的脆弱,还得有重塑自己的勇气和力量!”我听到了你在心中强调地说。
她却笑了。在幻境中,你看见她在惨然苦笑。忽闪着一双汪汪泪眼,她反问你说:“你自己呢?黎稼——离家,你在给自己取这笔名时,不也就证明了你潜意里的挣扎与无奈么?”
你又何尝不只有透明的脆弱哦!
我当时也确实被这个叫灵芝的姑娘如炬的目光给震惊了!“好毒啊,她的眼睛!”我当然没有说出声来。
太阳是什么时候躲进云层里去的呢?天色迷迷茫茫起来。你读着她的信,谛听着她的心音……更迷茫的,是你的一颗因为爱而被痛苦浸泡着的心。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但我却依旧沉默着。关于情呵爱的,只要不是当局者,俗人也能说出警句来。
五
太阳傍山的时候,林子里就成玫瑰色了。
大山里所有的动物,在这样的时候便显得很忙碌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暮色很快就会来倾泼墨汁的,把这玫瑰色的林子糟蹋成一团漆黑。黑暗是一种罪恶,叫人难以忍受。但是,会不会也有例外呢?
在我也来到这向晚的林子里时,便当真又发现你有着不一样的感觉了。在喧嚣的尘世中任何大不了的事情,一旦放入这夜晚的林子,也许就正应了那一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乡村俚语罢。
是什么鸟在哀嚎?却不知道。鸟们是在为太阳的陨落而哀嚎么?是在为林子里将要到来的大黑暗而哀嚎么?并不仅仅是好奇,你循声觅那哀嚎的鸟们。是要给鸟们送去安慰么?或许是彼此安慰?“普天之下,伤心事、恼人事、不顺心事多着,哀嚎就哀嚎吧,倘是哀嚎能使心情舒畅,哀嚎又有何妨?难道就只许得意者狂笑么?!”你竟然就这么说了。
可是事实上你的这番言论是离题万里了。
待走近看得真切时,你就怔住了:原来是几只俗名叫“魔虎头”的雏鸟在争相啄食自己的母亲,哀嚎声便是从那只正被儿女们分食着的母鸟的口中发出来的……可就在这样的时候,你的脚边响起了沙沙沙的声音,一条蟒蛇蠕蠕向前滑去,滑进了鸟窝。一切都仿佛是顺理成章的——蟒蛇吐着血红的信子,又将雏鸟一只一只地吞进了腹中……
你是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悲剧上演直至落幕的,心里头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一幕悲剧,不也只能说明一个道理么?一个既复杂又简单的道理:为了求生。想想,雏鸟争食母鸟也好,蟒蛇独吞雏鸟也罢,不都只是一种求生的表现形式么?而人很聪明,就不可以换过一种别的表现形式?
你便不敢再往下想了。是的,我们都不敢往下想了。
宇宙如砚,被暮色的墨愈磨愈浓。在这鸡犬的鸣叫也闻不见的地方,要找一户人家驻足看来也只能是一种奢望了。可走着走着偏偏又误人了一片荒冢中。那是在无可奈何的时候,你停下了脚步,从旅行袋中掏出一块塑料薄膜来,展开于荒冢的空隙间……你是只能在这荒冢间歇息一宿了。鬼是没有的。那只是聪明人愚弄蠢人的伎俩。人装成活鬼才可怕。一切野兽、蟒蛇,都在这宁静的夜晚入睡了。荒冢的夜是和平的。这其实是很有趣的事:生者与死者,就隔了一层薄薄的黄土。也就是这薄薄的一层黄土,竟把人世间所有的邪恶念头及美好的愿望全都过滤殆尽了。但是,这荒冢中都聚集了怎样的人生呢!假如躯壳掩埋了,灵魂还活着,这些灵魂又敢于在这静夜里独白自己生时的所作所为么?然而人死如灯熄,一切都完结了,平静了。无论你生时是多么卑劣,或是多么崇高,或是多么渺小,或是多么伟大全都在死的一瞬间平等了。惟有死亡是公正的。
是有意想领受死者的情趣么?并不瞌睡,你却微微地把双眼合上。可心却不肯死,总是作着非分之想:就以为自己复又群居于芸芸众生中了。觉得有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在觑视着你,把你由于平日里不检点的几分隐情给搜寻了去,于是就忍不住发怒,干脆也怒目而视他人,拼命找他人的短处……心力不就是这样憔悴的么?生命不就是这样耗尽的么?
可荒冢无语。
久久,你陡然悟出:有话原在不语中,这不语的语音,是跨越了一切界限的永恒诗句,是超越了现实樊篱的伟大音响,是叮咛,是怀念,是生者对死者的拥抱,是死者对生者的接见……
六
你有你的思绪要整理,我也要奔我的前程,我们匆匆地相见,却又匆匆地别离,各自东西而去。是的,你和灵芝也迟疑过,彼此紧握着双手,眼眶里,盈盈地转动着泪珠,最后,你们还是高兴地举起手臂,并且,各自在心里,默诵着一首短诗:也许,这并不叫别离/我们耕耘播种/不就在同一块大地/更何况,只要心诚/我们还会在梦里,抑或/在记忆里走到一起/……
不是么?你们又走到一起了,走进了如梦的记忆,也走进了关于她的故事
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清澈;她的笑容,还是那样纯真;她是一张还未涂鸦的白纸;她是一朵还未绽放的花蕾!颇为高兴地,她又向你讲起了她的乳名的来历:那年,爸爸病了,看了许多名医,吃了许多良药,却总是不见好转。为此,妈妈时常叹息——唉,怕是要吃灵芝!后来,奇迹出现了,当她从母腹中呱呱坠地,爸爸的病,很快就已痊愈……
于是,她便有了这乳名:灵芝。
你也跟着她陶醉了,谁也没有言语。你们就走在秋天向晚的柏桦林里,肩并着肩,默默地。
陡然,她的脸色惨白,她的身子,也在抖抖瑟瑟,就如风中的一片叶子。循着她惊惶的目光,你向前望去,发现有一群男孩,正在追捕着一只迷途的小小燕子。那小小的生灵,慌张又无力地,扑扇着一对稚嫩的翅翼,从这棵树上,又向着那棵树撞去,在喃喃地急急地说着些什么,她却说:不不,那是它在呼喊着自己的母亲,那是它在痛苦而绝望地哭泣……
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力量和勇气,顶着如雨的乱石,在一片嘶喊声中,她冲了上去,纵身一跳,居然把小燕子护在了手里。轻轻地,用柔曼的双唇,她正为小燕子吻去泪滴。
男孩子们的喊杀声戛然而止,手中的石子,也纷纷撒落一地。望着她女神般穆肃的样子,他们,一个个全都勾下了头去……
那一夜,她就把小燕子放在枕边睡着,她们都睡得甜甜蜜蜜——你就这么静静地听着,听得醉了,痴了,心里就想,嗯,一定是这样的。
第二天清早,你又在那一片柏桦林里等她,久久,久久地,却不见她的影子;就在你等得好失望的时候,她才一路小跑着,闯进了你焦渴的视线里。然而,她却忽视了你在生气,只一个劲地嚷嚷:“黎稼,你知道么?那只小小燕子,已经和它爸爸妈妈团聚。”她越说越兴奋噢,遥指着碧蓝的天际:“你瞧,喽,在那里——在那里——”随着她指示的方向远眺,天是那样蓝,蓝得一碧如洗;有几个小黑点儿,在天的尽头,渐渐、渐渐地,模糊了开去,还撒下一片似有似无的呢呢喃喃的燕语……
你却若有所失,怅怅然,你问:“灵芝,我在你的心里,还有没有位置?!”她这才惊讶地转过头来,怔怔地望着你,好久好久,才迸出一句言语:“黎稼,我觉得,你看云时很近,你看我时很远……你……你……”她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是的,灵芝,”你随即又感到了歉疚,喃喃地,你轻声说:“我没有能够,没有能够真正地理解你。关爱着弱小生命的心,才是真正博大的。我向你道歉,好么——灵芝!”然而,当你回过头去,身边已经是空空的……
“莫非,刚才我们是在记忆里相遇?”你似有所悟地说。
我当然也没有说:恋爱中的男女,人人都是会幻想的天才!
哦,天还是那样蓝,蓝得一碧如洗,那呢呢喃喃的燕语,也还是那么熟悉,熟悉如你们告别时默诵的那首小诗:也许,这并不叫别离/我们耕耘播种/不就在同一块大地/更何况,只要心诚/我们还会在梦里,抑或/在记忆里走到一起……
“记忆不会褪色——灵芝,我们,我们永远在一起:在一起播种春天,在一起收获秋季……”
我当然听到了你的心语。但我并没有笑话你。有谁会笑话一朵花蕾的绽放,有谁会笑话一芽嫩叶的舒展呢?
七
登高山本身就是一种境界吧。
路是险峻的,或许本来就没有路。在没有路的大山行走,而且决意要走到顶峰去,这样,尽管我不愿意再重复那句“无路处时处处路”的旧话,而事实上又已是处处路了。
你是在边走边想象山顶上一定有着诱人的景色,抑或,生长着一般人难以见到的灵芝呢。希望总是和现实存在一定距离的。是不是可以如是说:希望的诱人之处其实就是通过距离来体现的?别以为诱人的都是欺骗,于是停下脚步,或者竟然返身下山,回到自己的家中去。那才是真的被欺骗了。
你至今对“家”的概念依旧地模糊。
在你所生活的那个城市,楼房拥着挤着,将一片原本完整的天空切割得零零碎碎。楼是拔地而起的高楼,房便是一个一个的方格了。人们就分居在这楼房的每一个方格里。
那就是“家”么?
就在你反问这句话时,脑海里即刻又闪出了自家和别人家阳台上的一个个小方格:那是鸡埘抑或是鸟笼,鸡们抑或鸟们就拥挤着居住在那么一个个固定的方格里。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们与鸡们鸟们又有何区别?不同样是终年厮守着那么一个固定的方格直至老死?可人们偏偏又生就了一颗爱得意的心,如:单位上得到了一次奖励呀,受到了某领导的表扬呀,更莫要说是被提拔或升级了……于是就洋洋起来,沽一壶酒,炒几个菜,与所谓的家人一起“普天同庆”。
也有说老是守着那么一个方格很腻人的。
因此就常有人翘首盼望礼拜天。
礼拜天到了,他们就带了几盒饼干几瓶桔子汁或几瓶矿泉水,一路招摇说是去春游。既然是游玩,当然就去不了很远的路程,爬不了很高大很险峻奇峭的山。他们所能看到的,不过是公园的假山假水而已。可叹的是明知道是假的,却还一味地欣赏、赞叹。也难怪,自己毕竟离开了那个方格的“家”了,能自由几刻钟就自由几刻钟吧,尽管这自由亦很虚假。干脆戳穿了说,这种“游山玩水”只是出于另一种需要,把山和水当作精神意义上的妓女,自己则成为嫖客了。
你不就是在那一次去参加笔会的途中和之后的许多次,真正地离开过自己的“家”么?
但,这一回你不愿作嫖客,不是来游山玩水了。
你有意把自己置身于这远离闹市的大山里,是想驱走自己感觉中一些小情趣和小欢乐?尽可能地想要获得一种把生命置身于大境界的考验之后的坚实认识?我想你肯定会有所获的。
于登山途中,你见到了这样一种怪事:一条蟒蛇,一条蜈蚣,一只锦鸡。这都是大山世界中的臣民吧。它们应该是相互依存,彼此和睦才是。但,在山腰的一块荒凉的茅草地里,不知从何时起,它们竟一味地追逐起来,是那种此非得吃掉彼不可的追逐。蟒蛇追逐着锦鸡,锦鸡追逐着蜈蚣,而蜈蚣又追逐着蟒蛇……你没有吱声,想看看它们中谁最先遭殃。可它们又总是在不停地拼命地转圈子,却谁也没敢先吃谁。是不是害怕一旦停下来,自己反而先被后面的追逐者吃掉了呢?在这场无休止的追逐中,它们各自都将把各自的体力耗尽的,最后,谁也别想活着逃离这个怪圈……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