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 赌爷(散文)
那是一个初秋的夜晚,在湘南某个农家院子的一间土砖屋里,一盏昏黄的桐油灯在一张破旧的四方饭桌上跳跃着如豆的火苗,几缕残光从窗棂的破纸洞中泄出,落在对面疙疙瘩瘩的土墙上,映照出一个个银元般发光的幻影……
那是一个以银元当货币的年代,奶奶说,那年是民国一十三年,自己刚好二十岁,那天也正是跟死鬼结婚五周年的日子。奶奶口中的死鬼就是我的爷爷。
自小我就跟奶奶睡,奶奶经常在晚上一边摇着纺车一边跟我讲她的苦难史。在某一天的夜晚,奶奶就讲到了那个有着银元般幻影的民国之夜。“那天晚上我找了好久,几乎把周围几个院子都寻遍了,也没看到你死鬼爷爷的影子。当时我那个急呀,前两天家里刚将仅有的一亩二分田卖了,那钱我收着,准备给他上广东连州挑盐卖做盘缠,哪想我一时疏忽竟让他给偷去了。你这个死鬼爷爷呀是个赌徒,钱一到手他定然会去跟人赌。他去挑盐,我在家里担惊受怕的,他一走一二个月,我就睡不成一个安稳觉。挑盐这么苦挣钱这么难,你那个死鬼爷爷却还要去赌……”
说到这些苦难史时,奶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拉着棉线的手抖动得不能自己,棉线都被拉断了。
从奶奶的讲述中,我知道了爷爷所有赌的事情。
爷爷那次把钱全输光了,他自知罪孽深重,哪敢回家面对奶奶,就索性在外乞讨度日。
后来爷爷投奔到了一个姓谭的湖南军阀的部队当兵,部队从长沙一路东行到了浙江。后来部队发生内讧,分成了针锋相对的两派,爷爷拿不定主意到底跟随谁,就躲在墙角自己跟自己赌了一把。他在地上旋一个大头银元,是大头一面就跟刘团长走,是背面就跟定李营长,结果旋了一个大头,就跟着刘团长南征北战,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下百余次,历经九死一生,也没捞个一官半职,最后因了某事还差点被刘团长给枪毙了。他后来听说那个李营长竟然做了司令,跟去的兄弟没有死的都被赏了官职,爷爷后悔得要死,于是带着懊恼的心情逃回到了家乡。
回到家乡后,已是物是人非了。三岁的女儿在他离家的第二年就得脑膜炎夭折了,只有孤单的奶奶独守着破烂不堪的草屋。尽管这样,爷爷的赌性不改,照赌不误。有一次在赌桌上身上的钱全输光了,一个早就觊觎奶奶日久的老光棍发话了,“我晓得你没钱了也跟你赌一把!”他用手拢了拢自己的三块银元,然后一字一顿地对爷爷说:“我输了这些银元全归你!”爷爷瞪大双眼望着他,许久才疑惑地问:“那我输了呢?”那老光棍先是一阵淫笑,笑罢一字一顿地说:“你屋里的归我!”爷爷自然心知肚明,这一赌若输了会有怎样的后果,但是他仍是满口应承下来,他期待着奇迹的出现,谁知老天不长眼,爷爷还是输了。那光棍就紧随着爷爷回家来领奶奶,爷爷站在奶奶面前嗫嗫嚅嚅不敢开腔,老光棍就把话挑明了,他嬉笑着上来拉奶奶的手,一边拉一边说:“跟我回家吧!”奶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兀自愣在那里,老光棍严肃地说:“从今天开始你是我屋里了,你男人把你输给了我!”奶奶一听当即就火冒三丈,一下挣脱了老光棍的手,随后“啪”地一耳光甩在他的脸上,紧接着一把抓住爷爷的左手,窜到案板前,抄起一把菜刀,手起刀落斩下爷爷的一根手指,还没容爷爷喊出声来,又抓起那半截断指甩在了老光棍的脸上,手指着他大声喊道:“你给我滚!”爷爷痛得鬼喊狼叫,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找郎中了,老光棍见状,灰溜溜地尾随而去。
奶奶被气得突然瘫倒在地,下身一摊鲜血,怀了三个月的胎儿又流产了。
经此一事后,爷爷就再也不敢赌了,只得老老实实地去连州挑盐回来卖。
尽管爷爷收了赌性,但奶奶那伤透的心却无法愈合,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始终与爷爷分床而住。直到民国三十年奶奶才消了气,与爷爷和好如初了。奶奶说,前二胎崽女没得到,再不生崽女就绝后了。到了民国三十一年,我的父亲在奶奶三十八岁的时候珊珊来迟,降临到这个世界上。
那些年天灾人祸不断,军阀混战尚未结束,日本鬼子又打进了衡阳,闹得人心惶惶的。尽管爷爷奶奶不分黑白苦作着,但一家三口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奶奶自然没得奶水喂襁褓中的父亲,父亲整日张开小口哭得没个休止。为此爷爷急得上窜下跳,挖三打四在外寻东西给母子俩吃。一天,爷爷的脚还没过门槛,就大声喊道:“老婆子,我找到了上好的发奶水的东西,小娃儿再也不会饿哭了!”只见爷爷双手扯着两个衣角,里面是一大堆野蘑菇。奶奶眼前一亮,赶忙倒进盆子里用水洗净了。不一会儿,锅盖缝隙“扑嘟嘟”冒着热气,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蘑菇特有的清香味道。
开锅吃的时候,奶奶正要举筷吃,爷爷迅速夺过筷子,说:“让我先尝一些,没事你们再吃。”奶奶摆摆手阻止了,“把家里那只花母鸡唤过来,鸡吃了没事就没事。”爷爷说:“万一是好蘑菇呢?这么好的东西人没得吃,倒去喂鸡,可惜啦!”于是就去盛了小半碗独自吃起来。不到半柱香的工夫,爷爷就喊肚子痛,接着呕吐了一地,他咬着牙忍受着疼痛说:“有毒……真的是毒蘑菇……这回我又赌输了……不,我赌赢了,幸好你娘俩没吃,不然……”说着说着脸色灰青,一头栽倒在饭桌上。奶奶见状吓得大哭,急忙叫来院子里的人将爷爷送到郎中那里,郎中仔细检查了一番,摇了摇头,说:“准备后事吧。”就在当天夜里,爷爷就撒手人寰了,时年四十五岁。
奶奶在讲述这一段往事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含着热泪说:“你爷爷可算是赌了一辈子,先是赌钱,接着是赌家当,再是赌老婆,他好赌一生都输了呀!他的最后一赌却是为了我和你父亲啊!”
一九八二年重阳节,奶奶走完了她七十八年的人生路。弥留之际的奶奶当着一家子孙的面,最后一次说到爷爷,“死鬼等了我快四十年了,我要去找他了……”
奶奶闭上眼睛前眼角溢满了泪水,可嘴角分明含有几丝笑意……
注:该文2010年4月23日发于天涯社团论坛,署名:彭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