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远去的粮站 (散文)
一
马涧街不算长,从马涧渡槽底下到大沽塘大概三华里。笔直的街道两旁安装了路灯,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几十年的变迁,谁曾想到几栋稀稀疏疏的乡政府所在地,却变得繁华起来。
四十年前,唯一值得骄傲的房子是乡政府,三层,四十六间房。后来又建了供销社,信用社,这几幢房子可称得上马涧街标志性的建筑。还有一家饮食店连着旅馆,就是这么几幢楼构成了一个马涧街。
从旅馆往大沽塘方向走三百米靠右一条岔道,有一个大大的院落,它就是粮站。粮站里面有很多房子,每一栋房子都很大。进院门是一幢二层楼的办公场所,中间是个宽阔的晒谷摊,再后面连着好多栋金字水屋顶的粮仓。只有它的存在,让马涧街一度热闹无比。时代更迭,那些令人羡慕的建筑物,风光不再,渐渐落寞。粮站的前面已被一幢幢高楼遮挡,它已被所有的人遗忘。
粮站的院门前一条几十米长的岔道上,一到每年的七月份,这条路上就被一辆辆独轮车挤满。院子里那块几千平米的大坪,是用来交公粮,晒稻谷的地方。它如今荒凉寂寞地摞在这里,荣光不再。
粮站是什么时侯开始荒废呢?大概从九十年代末,那种热闹非凡的场面就不再有。先是粮站的人派车到各个大队上门收粮,再后来,2005年12月29日第十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19次会议通过了“关于废止《农业税条例》的决定”。也就是说,我国农民从2006年开始不再需要向国家缴纳农业税(公粮)了。从此,粮站就彻底失去了它应有的功能,它在时代的进程中,完成了神圣的使命,在共和国的历史中,描绘了最浓墨出彩的一笔。延续了几千年的农业税在二十一世初,走进了历史滔滔洪流中,还粮的日子一去不返,哪个农民打心底不高兴,不感慨?
二
还粮,对我记忆是太深刻了。我是七十年代出生的,八十年代田地承包到户。记得我家一共分到六亩水田,政府下派的还粮任务大概是:公粮三百多斤,定购一千多斤。每到夏粮收割到家,秋种已经基本完成,这种双抢的日子,如今想来还心有余悸。那时农民干劲足,都害怕错过季节而影响收成。
收回家的粮食还未等到晒完,大队就下来了催粮通知书,必须在某某日将粮食送到粮站,错过了日子又要等到下一轮日期。
马涧街上的粮站全称为“鸣山粮油所,”鸣山乡八个大队,几千户人烟,一到还粮的日子,家家户户从四山八坞汇聚而来,就会把粮站挤得水泄不通。
平时冷冷清清的马涧桥从黎明起,就开始沸腾了。吱吱嘎嘎的车轮声,唤醒了街道两旁的居民,唤醒了鸡叫狗吠。饮食店的伙计在准备馍头、油条,供销社的人在准备生资肥料,,他们在期待还粮归去的农民在回去之前光顾小店。
村道逶迤,凹洼不平,大大小小的泥巴路都有运粮的身影。最远的村庄到粮站将近十公里,所以天不到亮,躺在床上的人们就会听到车轮声有节秦地响起,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周而复始,声声敲打在心头难以入眠。
七月的天气,骄阳似火,大地滚烫。从九山到马涧街是一条上坡又下坡,下坡又上坡的坑坑洼洼的村道,特别是拖拉机驶过,一阵尘土飞扬,灰尘扑天盖地的向推着土车的人迎面而来,蒙住了人的双眼,汗水浸泡的灰尘在脸上用手轻轻一擦,皮肤有一种辣辣的感觉。还粮的前夜,父亲与母亲用蛇皮袋将稻谷灌满,再在袋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防止在粮站与别人家的稻谷混淆。
吃过早饭,父亲弯着腰,弓着背,瘦弱的身材推着送粮的土车也加入到交粮的队伍中,在这条村道上艰难前行。有时候是姐姐在前面用绳子拉,有时候是我在前面用绳子拉,一步一步地拉上坳上坡,又一步又一步地拉上丁峰坡。在长长的送粮队伍中,清一色的土车,清一色黝黑的皮肤,伴着吱吱嘎嘎的车轮声,牵长不息有节奏地响起。
三
种田还粮,天经地义。但从我记事起,每到夏天,田里的早稻收割完了,也晒得差不多了,就会接到大队下发的交粮通知书后,各家各户就要准备交粮了。
说实在话,在当年的那个时代,田地刚刚责任包干到户,化肥还得按计划购买。人均几分田,产量又不高。我记得那时我家六亩田,其中四亩只能种两季,碰到天旱还是要车港水。公粮大概三百多斤,定购将近两千斤。交了这些粮,家里剩下的粮食就不多了。很多户人家还要靠借粮度日,自然难免有人有抵触情绪。但抵触归抵触,一个乡八个村大队,粮站只有一个,规定还粮的日期又不多,所以每年一到这个季节,粮站就象闹市,各个村落的交粮车队蜂拥而来,将粮站院内院外挤得水泄不通。
横七竖八的土车空隙间堆放着一袋袋稻谷,稻谷的旁边是一张张古铜色的脸,在烈日照射下锃锃发亮,手里拿着一张张白色的挂号票,象等待救世主一样,等待着粮站的工作人员来交接完成这一神圣的使命。
粮站的人手就这么几个人,插钎验收的,过磅称重的,开票据核算的。这里不是市场,却比市场拥有还要嘈杂的声音,也同样有着讨价还价的对白不时地充斥着耳膜,“王师傅,你看我这谷干不,我这是晒了三篙日头。”旁边的老农动作麻利的解开袋口的禾秆,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些稻谷,堆满笑脸地送到王师傅面前。王师傅捡起几粒谷子,放在嘴里一咬,然后微微颔首,再在挂号票上大笔一挥,龙飞凤舞地签上“同意”及自已的名字,老农忐忑的心总算落了地。
谷子验收,也不可能户户那么仔细,刚才老伯就算幸运的一个,没费任何周折就顺利通过验收。二、三个验收人员态度各异,有手下留情的、有铁面无利的、当然更有故意刁难的。你看,不远处,就有一个态度蛮横的验收人员与一位大叔吵了起来。
人们的目光瞬间集焦到这儿。“你们看,他说我这谷不干,我与他家的同样晒了三篙日头,他家的能验收,凭什么我家的不能!”大叔怒目圆睁,将一把稻谷送到一个个面前,既想叫大家证明,也是在奋力抗争。
“说你的谷子不够干就是不够干。”验收人员头也不抬径直跑到了别处。
“这分明是欺负人嘛!”大叔无奈地搬起自家的稻谷倒在了晒场上。
宽阔的粮站空地上,在这繁忙的季节,也显得不够宽敞了。稻谷在晒场上摊开来,不停地翻动,尽管汗珠子在脸上垂落,还觉得太阳不够毒辣?
“怎么,我少了一袋谷!”人群中传来一句尖叫声。站在旁边的女孩随即被父亲扬起手,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里个吃舍饭个,叫你守谷都守不到,叫你来做么得!”
小女孩红红的脸上流下了委屈的泪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掉。
验收场上谷多人杂,难免有浑水摸鱼者。所以,一家还粮,两人上阵。无论是在推车的路上,还是在粮站,有个帮手好照应。当然偶尔还是有出错的时侯。验收场上众生相,有人欢喜有人忧。验收通过的,高高兴兴扛着蛇皮袋过磅,然后又将一袋袋稻谷搬进粮仓。
在晒场上,怒气声不绝于耳。有骂验收人员不公道的,有骂自家媳妇没将稻谷多晒一天的。平时舍不得花钱的农民,饿得实在没办法,就跑到饮食店买两个馍头来充饥。。
晌午过后,车队还是缓缓蠕动,粮站工作人员依然有条不紊,不急不慢,重复简单而又原始的工作。只有坐在一旁的会计飞舞着双手,将算盘上的珠子拔得毕剥作响。他就是还粮路上最后一名终审员,将两张红白色的票据交到还粮人员的手中,这票据决定你明天还要不要倾力而来。
日头渐渐西斜,血色染红了西天。乡间的小路上,是断断续续还粮归来的农民,夕阳照在他们的脸上,那一道道被岁月刻下的沟壑是如此的清晰可见。
四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还粮的日子一去不返了,自从农村多数青壮年到城里打工,种粮的人少了,田地跟着荒了,连农村都要买米吃,粮站随着免了农业税。以前吃国编、集边的工作人员要到粮站购买粮油,在市场经济的挤压下,它的这些功能都不存在了。粮站的倒闭,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因为生活越来越好,工业化及城市化进程越来越快。
粮油所,在当时那个时代,是属于最吃香的部门之一,很多人挤破头想分到这个单位。但后来,下岗的下岗,有的关系的随即转入其它单位。只是这一幢幢建筑物还在这里,恐是要等到自然倒塌了。现在没有人去关注它的存在,那几个“鸣山粮油所”大字已褪去了原有的颜色,显得灰白和苍老,似乎在昭示它的不满。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你不得不想到还粮的那些岁月,那些农村对城市、对国家的无私奉献。粮站不复存在了,进城的人越来越多,农田无人耕种,它就象粮站的命运一样,不知是悲是喜?
我想,也该到了城市反哺农村的时候了,在新中国的建设中,农民是有功的,一年一年饿着肚子去还粮。
想到这,我又想起了远去的粮站,想起父亲那一辈的农民汗流浃背推着土车,伴随着吱吱嘎嘎的车轮声,在岁月的长河里悲切传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