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了清明节，天气暖和多了。机床厂南边的油菜花开了，一大片金黄。周边爱美的女子翻箱倒柜，倒腾出来长的、短的、纯色的、花色的各式裙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到油菜花地里去拍照，披着各色纱巾，一个比一个赛着美。
　　 油菜花北边就是机床厂的生活区，生活区东南边是几栋厂单身楼。几个年轻的女孩在楼下边叽叽咕咕，眼睛不时扫视着二楼的一扇窗户。今年新进厂的马芳，听了几个女同事的悄悄话，边干活，边瞄着二楼贾诗敏的宿舍门，看到贾诗敏在窗前人影一闪，就大声喊：“诗敏，下来坐会儿！”
　　 贾诗敏锁好房门，系好脖子上拼色的纱巾，脸上挂着清澈见底的笑，手揣在风衣兜里，轮换着两条细长腿朝楼梯走，一脸淡定地接话：“不坐了，要去厂医院打点滴。胃，吃坏了。”
　　 “嘘，听听，怀孕了！居然说是胃病？”马芳眨巴几下大眼睛，撇着嘴说。
　　 “没听说她有对象啊！这家伙胆子够大的！”马芳同宿舍的高媛接了一句。
　　 诗敏挺了挺脊背，下完楼梯，接着往出走，心里嘀咕：“一帮小人，又编排我的不是？过几天我胃病好了，看你们还说啥？”诗敏回头看了一眼梧桐树下那几个人。
　　 说话的马芳正在晾被子，眼睛斜过被子瞅向诗敏，诗敏对着正埋头织毛衣的张兰喊一嗓子：“哎，张兰，陪我一起打点滴去？”
　　 张兰听见诗敏喊她，知道贾诗敏又较劲了。看来就算贾诗敏未婚怀了孕，也打击不了她的自信心，心里不免暗暗佩服贾诗敏。张兰边捋捋头发，边停下手里的毛衣针，抬头望着贾诗敏说：“诗敏，你叫我呢？哎呦，我可不去陪你打针，到时传出你点什么，你又怀疑我？”
　　 张兰跺一跺双脚，就感觉脚被嚼过的口香糖黏住了，她随手捡一根树枝往下蹭，骂道：“哪个吃人饭不干人事的缺德玩意儿弄的？手断了！”对面坐着的高媛接口：“骂啥呀？又不是谁专门吐你门口，是你从路上带过去的，你那么凶，给谁看啊？”
　　 张兰进屋了，回头又骂：“哪个烂嘴的？吃了乱吐。也不怕嘴上长个疮？高媛，你说得好听，咋不让你从路上带回去？”
　　 高媛回敬道：“我可没你那运气，口香糖也认人呢。”
　　 高媛再接：“张兰，哪天有空陪我逛个街吧？我找不到衣服穿了。”
　　 “行啊，我的丝巾洗衣服时被染了，哪天上街买条新的，再给我买双鱼嘴鞋，我就换穿裙子了。”
　　 “我一说上街，你是买东又买西。你咋早早不提上街的事？”
　　 “你提的上街，我就不能计划买东西啊？”张兰提出一双旧的丝网高跟鞋，扔在门口，回了一句又转身回屋。
　　 高媛站起来，把鞋垫往兜里一揣，碰一下马芳：“你回吗？我不和张兰逗乐子了。我还要去八里湖，有人等我呢。”
　　 张兰一脸无所谓：“这有啥呀，继续逗乐子呗。”
　　
　　 二
　　 诗敏进到厂医院，诊室里一个病人也没有，有些安静。李医生见到她，有点头疼地给贾诗敏讲她自己认为的这个胃病，李医生绕了好大一个圈子：“……，贾诗敏，我给你说了，你不是得了胃病。赶紧找你男朋友，结婚吧。”
　　 贾诗敏很认真地纠正：“我得了病，就治病！这和结不结婚有啥关系？”
　　 李医生被绕得一头汗水，在脑子里回旋咋样给这个傻妮子说得明白？招手叫过在一旁怯怯地打量她们的助手娟子。娟子挺着大肚子，已经怀孕六个月了，能吃能睡的娟子，肚子里的孩子长得快，六个月的孕肚看着像是七个多月的样子。娟子怯怯地走过来，诗敏低头看看娟子的肚子，看着贾诗敏还在懵懂的眼神儿，李医生一脸纠结，心里也有不忍，看了一会儿，下定决心挑明：“贾诗敏，我怀疑你怀孕了，你去市里医院检查确诊吧。”
　　 李医生一脸平静地看向窗外，阳光下一只白猫两前腿搭在台阶上，两后腿后拉伸得直直的、长长的，腰尽可能低地往下拉，像美女下腰一样妖冶，猫脸萌萌的，这美女猫够能作妖，李医生淡淡地笑了下。贾诗敏看看李医生不像开玩笑，就浑身发热起来，刘汉生开学走的头一天晚上，她半推半就被刘汉生压在身下，在被窝把她剥光了，紧紧抱住她，诗敏疼得天崩地裂一样，双手骤然把刘汉生推了出去，诗敏恨刘汉生骗了她，嘤嘤嗡嗡地哭了半夜，累了才睡着。贾诗敏二十四岁了，从没有接触过男人。她恍惚也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儿，她和刘汉生并没有完成洞房呀？中学的生理卫生课她模糊有印象的，不可能怀孕啊。
　　 李医生回头说：“你去做个B超吧，可以确诊，也好早点做准备……”贾诗敏一时陷入慌乱，她例假三个月没来，她以为是内分泌紊乱，怎么也没往怀孕这块想，难道和刘汉生那一次就怀孕了？她一声不吭地起身，望望窗外热烈的阳光，怔怔地走了出去。诗敏一时无所适从，就逗留在小卖店和人闲聊，午饭在食堂吃了才回宿舍睡午觉。
　　 冷清清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今年过完年，女单身里先传言她性格孤僻，后来又传说她梦游。说她半夜三更，穿着白色的睡衣，在空无一人的小区里，目光呆滞地往前走……听着就觉得瘆得慌。
　　 诗敏知道这传闻怎么来的，那晚，她读着刘汉生的信，被刘汉生的爱情语句激昂得睡不着，半夜时分，她想着不会遇到任何人，穿着睡衣悄悄走下楼，月朗星繁，明亮的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一个人轻轻地往出走，在圆门右边的墙角落，一声男音：“你就不能再等我一年，急着恋爱干什么？”
　　 女音回复：“不是我不等你，我跨越不了年龄和职位的桎梏，我还是想过一个年轻女孩的小日子。”
　　 贾诗敏脑子嗡一下，她瞬间明白怎么回事了。正在她进退两难之际，男声问起：“谁呀？”
　　 女的回头看向诗敏，贾诗敏确定自己没听错，月光下转过来的这张脸，就是姬芳。贾诗敏立即装得懵懵懂懂，眼神空洞地继续往外走。“嘘，别说话，她好像梦游。”诗敏目不斜视地走出圆门，在家属楼下，随意走走停停，逗留了半个小时，她感觉冷了，才疲倦地往回走。圆门里的男女不见了。她轻轻地上楼，感觉背后有一双黑幽幽的眼睛。
　　 贾诗敏同宿舍的女工都申请换房子。她们走后，贾诗敏收拾屋子，把垃圾用蛇皮袋一袋一袋，提到楼下垃圾桶里。谁也不愿意和贾诗敏同住。贾诗敏乐得一个人住，出来进去、早早晚晚、随意自由。读到刘汉生的信，她可以痛快地咯咯大笑。在这女人的小世界里，贾诗敏这个美女是被孤立的，也是尴尬的，没人和她多说话。贾诗敏每每说话就红了脸，谦虚地笑笑，显示着良好的家教和修养。就是和谁也不交朋友，单身楼里悄悄议论，小贾神经不正常，是个疯子；看她那眉眼，多妖精；皮肤多水灵啊，吹弹可破。可惜了。
　　
　　 三
　　 贾诗敏在检查室前递进去B超单子后，就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等，保持着双脚尖着地，并起双膝的前交叉式坐姿。
　　 过道东头传来杀猪般的嚎叫，两个年轻男人和两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推着一个浑身血污的男子，急急地跑过，车轮子咕哩呼噜地转着。受伤的男子伸着双手乱抓，喊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声音传出老远。
　　 推着他的那个高个男子说：“别喊了，血流干了，命就没了。”
　　 诗敏抬眼看见走过长廊的车子，心里嘀咕起来：“死了咋？活着能咋？嚎叫啥呀？”心想着，交叉的双腿并拢起来，向前伸去，双小腿严丝合缝，脚尖也不翘。
　　 她向后靠实了座椅，心里担忧：“会是怀孕吗？会吗？应该不会啊！……别猜了，B超一下就知道了。如果真怀孕了，要赶紧给刘汉生写信说明白。”
　　 诗敏迷迷糊糊了一会儿，女护士就喊：“贾诗敏……”话音刚落，诗敏就走到护士跟前，报名字：“贾诗敏”，B超室护士带着她进去躺在床上，检查医生给她肚子上抹上润滑液，就拿探头在小腹处轻轻地来回探，口里念念有词：“第一胎吧？胎心音很正常，你听……”检查师打开声音，“噗通噗通”的声音传出来，贾诗敏浑身就瘫软了，后面说的啥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检查完了还是值班护士帮她才穿好裤子，还搀扶着诗敏坐到门口的椅子上。
　　 两个孕妇正悄悄议论人流室出来的独身女孩，那女孩一脸苍白，抱着肚子坐在椅子上。“估计是未婚先孕，这样的，多是不懂得自爱的。隔三差五就有一个这样未婚先孕的女孩。上个月有个显了怀的女孩，肚子里的孩子居然没人认，那女孩哭得痛哭流涕。”
　　 缓过神的诗敏坐直了，看看手里的报告单，对照顾她的少妇道谢：“感谢！麻烦你了！”少妇看看她，坐了一会儿，拍拍贾诗敏的手，说了句：“不能要，就趁早人流。”说完又问了句，“你行不行？要不找你家人来呀。”
　　 诗敏感激地谢过，一脸茫然地起身走了。
　　 诗敏骂着：“倒了血霉了，这样，居然就怀孕了！这可怎么办啊？”
　　 出了医院，路上有个小乞丐匍匐在地上喊：“可怜，可怜我吧，家里发了大水，我们一家出来逃难，我和大人走散了，要点钱回家，找爸爸、妈妈……”
　　 贾诗敏端详着小乞丐，忽然内心很柔软，她掏了十块钱，放在小乞丐面前，小女孩连忙叩头谢她：“谢谢好心人。你会发财走运，好运连连！”诗敏走出老远，小女孩的声音传来：“可怜，可怜我吧，家里发了大水，我们一家出来逃难，……”
　　 贾诗敏到厂医院的时候，李医生正在给厂里的一个女同事说：“你这月份还小，赶紧去做了吧，你不符合二胎指标要求，无法申请到准生证。月份拖大了也是个麻烦。你家女儿挺聪明的。别跟她爸一般没见识，你教育好女儿，以后，好日子在后边呀。”
　　 那女的难过地走了。
　　 贾诗敏走过来，对李医生说：“李医生，你看我……真的怀孕了。我……还有办法吗？我和男朋友……是真心相爱，但他在北京读研，还有一年才毕业……”
　　 李医生怜惜地看着诗敏说：“这就对了，怀孕就是怀孕，不能当胃病治疗。赶紧给你男朋友商量怎么办，商量好了，来找我。”
　　 诗敏说：“李医生费心了，我知道了。我能……把孩子生下来吗？我不想做……引产。”
　　 “研究生可以结婚的啊，有了结婚证，办准生证，很容易嘛。”
　　 诗敏担忧地说：“李医生，感谢您！单身楼流传我怀孕了，我怎么呆得住？”
　　 一场春雨过后，空气湿润又清新，令人身心格外舒服。贾诗敏进资料室上班。米副厂长的夫人，高级工程师詹总工，穿着一件考究的灰色风衣，进资料室来借《数控卧式车床精度检验》标准，找到后，拿到登记处，詹工看了一眼贾诗敏，这是个她喜欢的女孩，安静、认真、正直。詹工不放心贾诗敏。便假装翻着一本别的书，问：“小贾，你这情况打算怎么办？”
　　 小贾坐直了身子，回答詹工的问话：“我男朋友还在北京读研。但我们打算立即结婚，生下孩子。”
　　 “这样最好。”詹总工听完，呼了一口气，说了这一句，就在登记簿上签了名，拿起标准册快快地走了。
　　
　　 四
　　 姬芳和打字员拥挤着、私语着上楼梯。“这明明是怀孕了。娟子那天说漏嘴，我听得真真的……”姬芳很神秘地四处扫了一眼，才告诉打字员小丁。
　　 “真的呀！这下热闹了。那么傲气和清高的一个人，出这么大丑闻！”
　　 “谁说不是呢？平时的清高都是装的，连男朋友还都没有。”
　　 到了姬芳办公室门口，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分开，小丁走向东边的打字室。
　　 工会主席老肖笑盈盈地进姬芳办公室时，姬芳正在忙，看见老肖进来，姬芳赶紧放下手里的事情，陪老肖坐在沙发上。老肖移动肥胖的身躯，往姬芳身边移了移，头伸到姬芳耳边问：“听说贾诗敏休长病假了？”
　　 “这明明是怀孕了。娟子那天说漏嘴，我听得真真的……”姬芳一张漂亮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笑容，乌黑的大眼睛忽闪着，她急切地解释说。好像有人高薪雇她把贾诗敏这件事极速扩散出去一样。
　　 老肖回复：“你不要再说贾诗敏怀孕了。李医生那脾气，谁敢惹啊？小贾是拿着市医院的病检报告，厂医院给开的休假条，厂办批准小贾休长假的。”
　　 坐在自己位置上的李珊，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姬芳一眼，眼里有淡淡的厌恶。老肖瞭见了这丝厌恶，立即起身告辞：“我办公室还有事，我走了，你们忙吧。”
　　 “那你慢走，没事过来玩。”姬芳热情地送老肖去了，工会只隔了三个办公室，姬芳送得半天不回来。李珊犹豫了一下，写了个纸条：“别人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把纸条压在姬芳桌上的钢笔下，长呼了一口气，转身去了卫生间。李珊从卫生间回来，纸条不见了。姬芳脸上红一片，白一片，眼神闪烁，没看李珊，就出去了。
　　 李珊想，估计你明天又会传我什么了？一个星期过去了，李珊也没有听到关于自己的风言风语。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办公室又剩下姬芳和李珊两人，姬芳忽然亲热地问李珊：“李珊，听说你叔叔在给厂长夫人治疗她的的顽疾，效果怎么样啊？”
　　 李珊一脸懵懂：“我没听说呀，还有这事？”
　　 姬芳证实：“真的，我可听说了，消息准确。”
　　 诗敏以治病为由，休了长假。行李在宿舍里卷起来，用塑料布盖着。
　　 这年夏天，姬芳和米副厂长的绯闻，铺天盖地传开。米副厂长和妻子关系失和多年，两人本来说好要离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