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春】槐香但等老朱来(散文)
一
乳白的槐香,铺天盖地,透心透肺,这时节,我总想一个人。老朱来,我得向他讨教“蜂经”。连续四五年了,这是惯例,也是我跟他约定好的课程。
老朱是谁?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跟着别人这样称呼他,他是来自浙江的一个养蜂人。很多人在我的世界里都是匆匆的过客,我也是他们记忆里的擦肩人。很多人只是一面之交而已,以后再不会想起他,而老朱,始终在我的影像世界里,挥之不去,尽管没有深交,却留下了一些可以沉淀下来的东西,甚至年年盼着他可以来胶东放蜂采蜜。
有些人,我们与之常厮守,说不出特点和印象,甚至几天不见,连名字也叫不上了,而有些人只一面刻下的印象就在心中装好长时间,甚至一辈子。一到每年五月槐花香,我就想起了老朱,始终抹不掉他与蜜蜂之间的联系,特别喜欢听他说蜜蜂的事。
老朱四十来岁,前额就像海水退潮,空出一大片地带。这样的貌相,我以为都是聪明人的标志,曾经很羡慕。还有一个印象,凡是和蜜蜂打交道的人,我觉得都是智商在八九十以上的,无需语言沟通,可以随意驱遣他的蜜蜂,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他驾驶一辆中等货车,载了蜂箱,还有衣食住行的所有简单装备,当然还有他的老婆,一个更小巧的女人。“聪明”这个评语,有时候跟“狡猾”很接近,尤其是养蜂卖蜜的人,在蜂蜜里掺点什么,就是有火眼金睛也难以发现端倪。第一次见他,我很谨慎,我觉得人品比蜂蜜的成色还重要。
不过,我很羡慕他的职业。老朱是一个哪里有花香就往哪里去的人,多么诗意。我这样赞美他,他点头,并不客气。五月了,胶东一带的槐树花开了,漫山遍野,染着甜美的乳白,颜色是视觉的盛宴,可在这个日子看槐花,必须加上嗅觉。走在槐花盛开的地方,人就被弄醉了,所以,我端详老朱走路的样子,有点摇摆,应该属于被花弄醉的人,也许他是被累得一些蹒跚,可这种醉意我也想拥有。我被香气感染了,对老朱也就不设防了,甚至把他与别的养蜂人区分开来,尽管没有任何可靠的理由。
诗意的花香与买卖蜂蜜没有联系,我心中总是有芥蒂,听人说,有的蜜就不是蜜蜂酿的,是用化学原料勾兑出来的,我还是对老朱产生了一丝的不信任。类似的事情层出不穷,据说,羽绒服里没有鸭绒,几个核桃里没有核桃,陈年老酒来自昨天的酒精勾兑,已经不是古今奇观了,而是生活里的真实。第一次上伟德山谷见老朱,我的耳边响起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句子,这是《红楼梦》里的对联,很禅意的句子,提醒着我们,真假难辨的世界,就是鉴定高手也得走眼。作假自古有之,《木兰诗》中的“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木兰就是绝对作假高手,连到底是女儿身还是男子汉,谁也说不准。外包装很是了得,骗了多少人的眼睛。后来有无奈的人告诉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曾明了,也不必明了。我对老朱就是这样,不甚明了,可想知道他的故事,想听他的“蜂经”,他讲起来,尽管不连贯,可比书上说的可信,容易接受,因为他有蜂蜜的甜,甜得软化了骨头,没有太浓的鸡汤味,我这人不喜欢大补恶补。
二
老朱每年春夏之交都要到荣成的伟德山中放蜂采蜜,我是跟随了我的姐夫老车去才认识他的,姐夫也是辗转认识老朱的,所以至今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姐夫的战友人称“老德”,在伟德山中辟了一块平坦的坡地,盖了瓦房6间,还在周围圈了猪舍一排,加上偌大的跑山鸡场。绿色饲养,让他的收入年年翻番。老德成了山中的大王,好像周围没有人不认识他的,人缘好,只要是走进伟德山的,没有不是他的朋友的,包括老朱,人一点不霸道,老朱说,是怕老德寂寞,所以每年来朝拜他。
人们难以说出是老德崇拜老朱,还是老朱崇拜老德。不过,我了解老德更多一些,他崇拜的人,真的不是一般的角色,于是我对老朱也有了好感,只是好感里带着几分疑惑。
就像当年西行取经,每到一处先拜见土地爷。老朱要在山中落脚就结识了老德,也成了好友。老德还为老朱提供住处,人家老朱说看管那些蜜蜂,在山中搭个帐篷将就着就可以,就是不肯就舍,我猜想,老朱是离不开他的蜂箱。朋友之谊也从此深厚起来,如果老德介绍来买蜂蜜和蜂王浆的,绝对按照可以倾家荡产的价格出售,“倾家荡产”这个词是老朱的原话,至于是否“荡产”难说,卖东西的都希望“倾家”,可老朱曾经告诉我,他的蜂蜜和蜂王浆绝对不愁卖掉,朋友来了,打折卖就是。其实,老朱也沾了入山买蜜人多的好处,销量可观。
其实,人与人相处,只一个缘分就可以。蓄养家禽的老德整日也无事,老朱放出蜜蜂,不到天晚就不必照料,于是有了大把的时光,老德就跑去与老朱喝茶,茶馆就设在货车的车厢。第二年,老朱还特别为我准备了专用茶杯,待客之诚令我感动。有时,为别人做一点小事,放在一个被尊重的位置,信任和感激就随之而生,此时的眼泪绝不是硬挤出来的。
耳畔响着嘤嘤的蜜蜂声,山风有时候扑向车厢的篷布,在这个“茶馆”喝茶,那就是用味觉和听觉,其妙特别。我每年没有事就去那陪老朱喝几壶。一杯清茶,说着天南海北的见闻,大半天的时光就这样悠闲地过去了。每年老朱离开,我必提前过去,他送我蜂蜜产品,我给他带上胶东海产,互做留念。生活里,每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的微笑,碰在一起,都成了有缘,何况还有一段年年可以期待的缘分重聚。
车厢四周已经摆放了很多的装蜜的铁桶,他的产品,每年根本无需往回带,均在当地销售,用不着沿街飘着旗幡兜售,青岛有一家蜂蜜加工销售公司对他的产品全收,他说,“嘟嘟”那个牌子的蜜有10%是他提供的蜜源。他兄弟也在他放置蜂箱不远处采蜜,可能是他为了作伴而约来的老乡,我看他俩的样子绝对不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老朱中等个子,嘴角一颗黑痣,有两根长毛跃出,但不可怕,似乎是十分有男人味道,不知道女人看了什么感觉。如所有的南方人差不多,也是树干身材,腰围很细,但他似乎有着足够的力量,那蜂箱一弯腰就提起来了,我姐夫说最重的有一百多斤。干养蜂的事,白天很清闲,晚上要忙半夜,将蜂箱的蜜倒出来,切割蜂王浆。老朱嬉笑地说,蜜蜂白天干活,自己是夜猫子。这也是他不肯住进老德安排的房舍的原因,他怕打扰老德夫妻的起居。为人着想,在于细节。我对老朱生出敬意。
三
“听说蜜蜂白天飞出几百里,可以转遍伟德山,怎么知道回家?”我有很多不解,趁着喝茶闲聊便问起。老朱告诉我,太阳是蜜蜂的罗盘,就像人一样,我们是靠味道和记忆找到回家的方向。他之所以谢绝了老德特意给他腾出的一间屋子,就是因为蜜蜂要在野外才能找到自己的家,即便是夕阳残照,哪怕只有一线光亮,都可以飞回蜂巢。是啊,太阳一直都在,不在这儿,就在那儿,阴霾遮不住,蜜蜂长了一对追赶太阳的翅膀。人生不能总是抱怨自己得到的阳光太少,埋怨太阳太偏向,太阳可以洒在墙根处,给那些抱臂取暖的老者,而给年轻人的阳光是在路上,在山野,就像蜜蜂要在繁荫绿意里穿行,追寻着太阳才可以生存。带着阳光般的心情启程,装满阳光般的温暖回家,还有什么样的人生胜过这样的诗意!老朱称自己是“游蜂民族”,我知道这个说法来自“游牧民族”,从春节以后离家外出,一直到晚秋时节才回到浙江温岭。他说,人离不开红尘,蜜蜂就是他的红尘世界,热闹全在里头。与蜜蜂在一起,只剩下和它们日夜相处,有时候甚至希望蜜蜂可以因他频繁地倒腾蜂箱取蜜而蜇一下他的手臂或者脸,感受一下红尘里挑逗的快感,呵呵,我笑他的红尘居然是蜜蜂的世界。真的无法理解一类人的心理,常常以为世俗的寂寞是因为别人不能理解我们的想法,其实,一种快乐往往来自奇特的想法而已,找到一个可以互动的对象,哪怕是动物的世界,陷入进去也是蛮有情调的啊。
老朱的眼睛睁开,看见他的蜜蜂就带着笑,我也试着弄他的蜂箱,从蜂箱里抽出带蜜的挡板,眼睛紧闭,不敢言笑。老朱看了大笑道:“太严肃了,严肃是一种病,脸上的肌肉都僵了。”也是,我放松了肌肉,在蜂群里随意,居然和蜜蜂处得很欢快,我便知是否始终是那一只蜜蜂,总是萦绕了我飞翔,似乎是欢迎我这个新手。蜜蜂向着阳光飞,人的笑脸也是她的阳光。一个人对待生活,与别人相处,过于严肃,甚至可以严重到失去生命的意趣,带给别人的只能是收敛和不易接近的感觉。活了一百二十岁的法国女子尚妮•加蒙谈及她的长寿秘诀说:“常葆笑容,我认为这是我长寿的要诀,我要在笑中去世,这是我的计划之一。”但凡活得原汁原味有质量的人生都不是严肃的面孔。老朱与蜜蜂相处都懂得游戏,如果她不是一个把笑挂在脸上的人,我还会想着他么?我还会关心他是否每年来么!
人生的态度首先不是看动作上是否专业,而是态度上是否合适。其实,我们的人生已经很苦了,能够轻松地带给别人快乐,真的是一件顶好的事,只是我们总想着严肃对待,反而将生活弄得就像弹簧,小心翼翼地压在手上,担心会弹起,弹起的状态又有什么不好呢?
四
伟德山路仄林深,鸟语啼鸣,雾霭笼罩,不见太阳。就是夏日走在山野阡陌上,还感觉凉意嗖嗖的,真是消夏的好去处。我问老朱,没有了晴响的太阳,是不是影响蜂采蜜。这些道理不在书本,每次去,我就是喜欢听老朱的“蜂经”,喝茶促膝在其次。他说,太阳始终在天上,我们在密林里看不见,蜜蜂可以感受,只要有一点点微光,都可以把他引向遥远的地方,太阳,无论怎么隐藏,蜜蜂都可以辨识回巢的路。是啊,只要心中有阳光,遮住的是短暂的阴霾,有时候我们的感觉往往不如蜜蜂那样浪漫,所以,我们只能在唐诗宋词里寻找我们的浪漫主义。老朱很赞赏我的这个比喻,说,片片槐树林就是蜜蜂的唐诗宋词,就连晚上打开手电筒,有的蜜蜂还以为是天亮了,蠢蠢欲动地往箱口涌动。我们的生活,往往是因为有更浪漫的想法,才产生很多的奇思妙想甚至是冲动。蜜蜂也从来不在乎酿回来的蜜被谁偷走,依然不顾得失地飞出,再去采集。有时候,我们人感叹岁月偷走了我们许多,容颜、青春、朝气、锋芒,给岁月一个“神偷”的名字,其实,越是这样计较,越是失望,越是可怕。失去的,不要在意,从容淡定,在岁月里打拼,岁月才会给人最好的美容,才可以让青春更生动,朝气和锋芒,可以让岁月都觉得你太可怕了。
毕竟是不常见面的朋友,遇到我就夸几句:“老朱,你就像这整日嘤嘤飞舞到处采蜜的蜜蜂,太勤劳了。”他笑着说,你呀,就是受了杨朔的《荔枝蜜》的影响吧?也是,要养家糊口,不勤劳不得食。不过,蜜蜂如果吃了我给的白糖,她懒得动,可就是找死了。其实,蜜蜂的幸福快乐就在无数次的奔波里,奔波是她的基本生活状态,只是我们人为地关照她,为之生出可怜之心。不然,那些黏糊在齿口和身上的糖分就会把她的呼吸给窒息了。人喜欢在蜜罐里长大,少年的我最羡慕那种无忧的生活,嘴里含着糖果,身上穿着新衣,可想想我的那些小朋友,好一点的就是等着接了老子的班,端了铁饭碗,遇到了企业改革,还有几个下岗了,奔波在找待遇的路上,我又十分庆幸自己身处一个贫困的家庭,让我奔波着去酿蜜找食。没有庆幸,更没有嘲笑,只有对一种状态的肯定,而且以后依然寻寻觅觅,不会被满足的生活弄得老态龙钟。
老朱的话总是能够引起我的触动,头头是道,不是捧着书本说话,而是带着人性的思考,尽管他总是讲他的蜜蜂世界。我是去买蜂王浆的,我问:惧糖的可以吃蜂王浆吧?他愣了一下,马上明白我的意思说,就是蜂蜜少吃点也没有啥。我知道,他不是专业的医生或者营养学家,他卖蜂蜜自然要推销。他低头去取蜂王浆,侧头问我,你可不像有什么糖尿病,蜂王浆治疗这个病绝对好。他还是推销的口气,我是觉得他触了我的痛处。他说,一个人太在意这些,放弃了来自大自然的精华,那活着就没有意思了。原来他也是糖尿病患者,在南方那些患者大多是以蜂王浆来补充身体的蛋白,很多人也没有因糖分而加重病情。我回来查阅了资料,的确是一个养生慢疗的良方。也许,我们越是在意,也就越是惧怕。居然,老朱是在证实蜂王浆可对付糖尿病而放弃了他原本开鞋厂的生意,带着老婆四处奔波,也正是这样不断奔波,把心情调整得跟他的蜜蜂一样,才有了好样的身体。他打了一个比方,雪落掌上,可以冻坏手掌,而健康有温度的手掌也可以融化寒冷的雪。他的话往往离题,说,蜷曲的花瓣,拒绝蜂落的样子,看了难受,就像痛不欲生的心绞痛;如果绽放了,那蜂舞其上,就成了一道最美的风景。很多疾病的愈合,不是因为禁忌,而是因为心情。老朱似乎是看透了我脆弱的心,以阳光般的道理撬开了我的心扉,没有什么禅意,只是朴素的生活道理,谁还会说病痛完全是因为药物而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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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怀才老师妙笔美文!祝笔润文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