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礁石】不再分离(小说)
一
分离,就是撕裂。
每次与老婆英子分离,林沐风深切感觉到,仿佛身上的肉被一点点撕裂,生生地疼。而且分离愈久,疼痛愈甚。他躺在硬板铁床上,辗转反侧,铁床不时发出“嘎吱”声。他觉得身上好像有一团火,往外“滋滋”直窜,要把他烧焦似的。面对这团火,他无灭火良策。
“翻过来翻过去,炒豆子似的,半夜三更,还让不让人困觉。”邻床的铁叔嗔怪道,“咋啦?×硬了,想老婆了?”
“去去去,都做爷爷的人了,还不正经。”沐风嬉笑说,顿时睡意全无,兴奋随着那团火在身上恣意蔓延。
“呵呵。想还不敢说,还不好意思。啧啧。”铁叔翻过身,面对着林沐风,一只手枕在头下。
黑暗中,老鼠们在彩板房屋顶上来回穿梭,那儿成了它们的乐园,嬉戏,追逐,谈情说爱,不时传来“吱——吱——”的欢乐声。
“铁叔,你想家不?想婶不?”沐风侧过身,在黑暗中瞅着铁叔,好奇地问。
铁叔打哈哈,说:“你这个小屁孩,还管我这个老头子。”
沐风见铁叔笑而不答,不再追问,但他心里清楚,铁叔才五十四、五岁,肯定想。想着想着,就无声地笑了,问:“铁叔,你玩过鸡婆没?”
“没大没小,困觉。明天还得早起干活。”铁叔笑道,随着发出窸窣声,钻进了被窝。
沐风睡不着,凝视黑暗,想起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自己已睡着了,铁叔带着婶突然造访。工地上没有空余的房间,也没有旅店或招待所,婶来了住哪儿?沐风有眼力劲,没等铁叔开口,马上起床给铁叔和婶腾地方,噔噔噔地去了隔壁,与小王挤一张床。自那以后,铁叔说沐风很懂事,是个可造之材。
可那晚的那个声音一直萦绕在沐风脑海里,时不时地冒出了兴风作浪,给身上的那团火添了柴加了油,使火越烧越旺。沐风躺在隔壁,难以入眠,他在想,铁叔与婶正在干啥呢?铁叔与婶很长时间没在一起了,会不会是干柴烈火?也不对,铁叔那么大年纪了。但也难说,听人八卦,有明星七十多了还娶妻生子。说不定他们正在……他脑海里蹦出了多个与之有关的词语,如颠鸾倒凤,翻云覆雨等等,还有许多相关的场景映入脑海,一一上演。
这些场景冲撞着沐风的胸膛,沐风被撩拨得全身燥热。他为自己有如此龌龊的想法感到羞愧,自责,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去东想西想。正当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睡觉时,隔壁却传来床“咯吱咯吱”有节奏的响声,那节奏声越来越快。随之而来的,有了呻吟声,仿佛由远而近,由弱到强。经过十几分钟的酝酿,那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像夏天里的雷阵雨,粗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彩板房屋顶上,声音密集却又清晰。
沐风是过来人,晓得那声音意味什么,听到心里直突突,恨不能马上回家,搂着英子……
在沐风之前,铁叔就有一个徒弟,那徒弟姓毛,沐风见过两次,比沐风大两三岁,沐风叫他毛哥。毛哥跟着铁叔学贴瓷砖,由于长期把老婆撇在家里,独守空房,他老婆不干了,给毛哥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回家,与她在一起,要么离婚,反正不能再过牛郎织女般的日子。毛哥没办法,只好带着老婆去了东莞,跟一个亲戚干装修。铁叔万分不舍,可也没办法,他需要帮手,自然看中了沐风。
可听人说,毛哥不想一直跟着铁叔干,想另起炉灶——单干,碍于面子,找了个借口。无论是真是假,总而言之,毛哥走了,与老婆在一起,从此不再分离。
如今,沐风跟着铁叔三个月了,贴瓷砖的基本要领,如找平、挂线、贴瓷砖、擦缝、清理污迹及和灰等,以及注意事项都基本掌握。但远不及出师的要求,还得继续学习,继续当学徒。从表面上看,贴瓷砖是个粗活,实则是个细活,必须一丝不苟。铁叔贴的瓷砖,无论是地板砖还是墙砖,包括拐角处都是横平竖直,十分平整,且表面光洁。接缝处,无论用脚搓,还是用手摸,都感到光滑,没有任何硌印感。
有次,沐风贴完卫生间的瓷砖,上头墙角处没擦干净,被铁叔的火眼金睛发现了。铁叔鼓起眼睛批评沐风,说他要么眼睛散光,看不出问题,要么偷懒,降低标准。沐风不服,嘟囔着嘴说:“不仔细瞧根本瞧不出来。”
铁叔大声训斥:“对自己要求不严,对工作要求不严,就是砸自己的牌子,砸自己的饭碗。别啰嗦,赶紧擦干净。”
沐风很不情愿,踮着脚用干棉纱仔细擦了几遍,擦得能照见人影。沐风干了一天的活,累得腰酸背痛,想坐在小塑料凳上喘口气,屁股还未接触凳子,铁叔趁机把凳子拿走,沐风一屁股墩在地板砖上,嗔怪道:“铁叔,你干嘛呢?”铁叔却哈哈大笑,好像小孩偷到了妈妈藏的糖果似的,非常得意。对于铁叔这个老顽童,有时让沐风哭笑不得。不过,凝滞的气氛得到缓和,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
二
铁叔跟着张老板很多年了。张老板不是大老板,大老板姓黄,矮个,肚子凸得像孕妇,来过工地几次。黄老板拉虎皮做大旗,交一定的管理费,挂靠了一家有资质的建筑公司,以那家建筑公司的名义承揽工程,而后低价包给像张老板这样的二包头,二包头们找人干活,将工程肢解后再包给铁叔他们。挂靠和转包都是国家明令禁止的,不能明目张胆地干,对外都说是那家建筑公司的人,其实是草台班子。这是公开的秘密,甲方也晓得,心照不宣而已。
第二天,东边刚露出一点鱼肚白,铁叔就叫沐风起床干活去。沐风赖在床上,迷迷糊糊说:“昨晚九点多才收工,睡得太晚,又没睡好,现在困得不行。天还没亮,就要干活,你比周扒皮还狠。”
“答应张老板后天贴完,还有一大半,不抓紧点哪行?”铁叔说,“做人要有诚信,一口吐沫一颗钉,答应的事就必须完成。”
再困还得起床,在工地干活,为了挣钱,沐风由不得自己。干活过程中,沐风趁铁叔下楼上厕所时,忙里偷闲,拿出手机刷微信。久未联系的堂哥林飞舟在今天凌晨一点多发来微信:后院起火了(发怒的表情),赶紧回家看看吧(流泪的表情)。沐风很纳闷,死飞舟,么格后院起火,话都说不明白。他连忙回了短信:说明白点(白眼的表情)。堂哥迟迟没有回信,沐风越想越狐疑,心想,堂哥不是那种好开玩笑的人,何况开这种玩笑太过分。
晌午时候,沐风去街上给铁叔买烟时,遇到邻村的好友林秋华,秋华告诉他,要他回家看看,别傻乎乎地只晓得闷头干活,戴了帽子还不晓得。秋华说话闪烁,有点阴阳怪气。沐风心里咯噔了一下,又一个说话吞吞吐吐地。连忙问:“么格帽子?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秋华瞅了一眼沐风,那眼神怪怪的,没有立即回答,骑着电动车走了,扔下一句:“绿色的。”
“么格绿色的?”沐风追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心里犯嘀咕,绿的?帽子?难道是绿帽子?啊?他将飞舟的微信和秋华的话联系起来,好像说的是同一件事——他老婆英子出轨了。他们一个在深圳,一个佛山,根本不在一起,不可能合伙作弄他,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如此一想,沐风的心猛地一沉,可他还是不信,他相信英子,相信英子是个作风正派守妇道的女人。几年前,在佛山打工时,他与英子相识相爱。英子家在城郊,家境好。而沐风家在一个偏远的山村,他有两个姐,妈妈早逝,那时父亲快六十了,独自守在老家。父亲那个年龄,应该是安享晚年,却因为家里穷,还得耕田种地,还得劳累。
沐风郑重地说:“我家穷,选择我,就得吃苦受穷,你可想好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我不怕。嫁鸡随鸡,嫁‘风’随‘风’,你这股风吹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总之,要与你在一起。哼。”英子俏皮地说。这话像一团火,温暖沐风孤寂的心。又像一缕春风吹拂心的原野,沐风感到凉丝丝,美滋滋的。英子虽不是十分漂亮,但长得抻展,看起来顺眼,沐风喜欢,而且不是一般的喜欢。沐风打死也不会相信,这么好的英子,怎能变心背叛他呢?他挠头,想不通。
沐风常说,信任,是夫妻和谐相处的基石。如果连信任都没了,那婚姻将要走到尽头。可是,无风不起浪,不会空穴来风。沐风快半年没回家了,不管怎样,都应该回家看看,一看究竟。既解相思之苦,又解心中疑惑,澄清传言,以便安心打工,一举两得。
沐风向铁叔请假时,铁叔惊讶道:“你小子,你没看到现在忙得屁眼冒烟?工期这么紧,你请哪门子假,为啥请假?”
“家里有事。”沐风犹犹豫豫地说,他不想说出实情。
“是不是这儿硬了?想老婆,顶不住了?”铁叔用手戳了一下沐风的下面,却并没有真戳,连裤子没碰到。他一脸坏笑,“再顶不住,也得把这活干完,坚持两天,大后天才回。”
沐风实诚,不会撒谎,也不想在铁叔面前撒谎,几番踌躇,终于和盘托出。铁叔听了,正色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别急,急也没用。千万要沉得住气,也可能是谣传,退一万步讲,就是真的,也没必要有过激的行为。毕竟是夫妻,合不来就好聚好散,没必要非得你死我活。有些事想开些,人活在世上,谁都不容易,尤其是女人更不容易。”
“嗯。嗯。”沐风应着。
铁叔问钱够不够,不够的话从他身上拿些,回家多带些钱,给老人、小孩和老婆买些吃的穿的,别舍不得钱。有啥事来个电话。沐风很感动,感觉铁叔像父亲一样关心他,心里暖暖的,使劲点了点头。
“那活咋办?”沐风不无忧虑地问。
“这个,你别管了,我再想办法。”铁叔停了一会,拍了拍沐风的肩膀说,“安心回家,把家里的事处理好,再来干活。我等你。”
说回就回,恨不得马上飞回老家,沐风简单收拾行李,背上包往火车站赶。因为今天回老家的长途汽车早已开走了,所以别无选择,他只能坐火车。四个小时后下了高铁,再坐最后一趟去县城的班车,赶到县城时已是暮色苍茫。这湘西南的天,阴沉沉的,仿佛要掉下来。沐风下车后,径直朝农贸市场走去,他心里憋着一团怒火,神色凝重,就像这天气一样。
未下车前,一个叫“天崖”的网友,请求添加微信。沐风好结交朋友,愿意加他微信的,来者不拒。那人发来一条微信:你老婆偷人,偷的不别个,是你老爸。这人太直白,不管对方能不能接受。
沐风“啊”了一声,连忙问:你是谁?那人回信:别问我是谁,我认识你。我最看不惯,男人在外辛辛苦苦挣钱,女人却在家里乱搞。沐风打开那人的微信相册,里头没有一张照片。
看来英子出轨,是铁定的事实。沐风不禁怒火中烧,情绪降到了冰点,以致车到站后,还坐在座位上发愣,被司机喊下车。沐风愤愤地想,英子,你要耐不住寂寞,你偷谁也不能与老爸搞在一起,不仅让人恶心还可恶,真让我颜面扫地,让我今后咋做人?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你不让我好过,我们就都别想好过,我与你同归于尽!
稍稍冷静下来,沐风还是将信将疑,老爸六十多了,勤劳,善良。老妈四十三岁那年,生病去世,此后,老爸一直未找,他心里只有老妈。又咋能不顾道义廉耻,行“扒灰”乱伦之事?如此想来,心稍安,于是,他做出两种打算,一种纯粹是谣言,一场误会,皆大欢喜,这是最好的结果;另一种是查证属实,确有其事,那他将与他们同归于尽。
沐风挑了一把约三十公分长的水果刀,棕色刀鞘,刀是不锈钢做的,约两指宽,闪着寒光。他用大拇指在刀刃上轻轻剐蹭了几下,有毛毛的感觉,刃口锋利。他没有讨价还价,把刀塞进包里,扔下一张红票子就走了。他瞅了瞅天色,没有急于回乡下,而是进了一家饭店,吃了饭,喝了一瓶啤酒。他平时滴酒不沾,基本没有酒量,但今天他非喝不可。饭后又呆坐了半个多钟头,而后走出饭店。此时,街上已是灯火璀璨,他无心欣赏县城美丽的夜景,叫了滴滴打车。车朝老家开去。
三
回到黑山冲,车停在村口,没有进村。沐风下车后,一看手机,已是晚上九点多了。本想晚一些在进村,因心情激动,忍不住向村里摸去。这次回家除了铁叔,谁都没告诉,他要突然袭击,来个“捉贼拿脏,捉奸捉双”。
天黑咕隆咚,沐风远远瞅了一眼老屋,老屋没有亮灯。这符合老爸的作风,老爸从来不开廊檐的电灯,还骂沐风浪费钱,走廊上装么格电灯。老爸的卧室里只装了一个十五瓦的灯泡,灯光太暗,沐风劝他换个瓦数大一点的,他就是不换。村里静悄悄的,连一声狗吠都没有,像空旷的原野。沐风手握水果刀,越接近老屋,心里越紧张。
离老屋十几米远时,沐风蹲在一棵菜碗粗的水蜜桃树下,藏在树干后,先侦探一番,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别一着不慎,前功尽弃。沐风握刀的手微微颤抖,手心冒汗,心中充满激动与仇恨,直到此时,他还是希望,这一切都是谣传,不相信是真的。他抬头看了看树上,现在已是五月下旬,正是水蜜桃成熟的时候,红红的水蜜桃,像抹了胭脂的女孩的脸,让人甚是喜爱。
老屋是一层楼的平房,四排三间。沐风、英子还有两个小孩住右边那间,老爸住左边,中间是堂屋。楼顶有一间小屋,平时,楼顶用来晒稻谷、苞谷及黄豆等,因此,将箩筐、筢子、团筛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放在小屋里。当初盖房时,计划盖两层,由于钱不够,仅盖了一层,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二楼一直没加上。沐风打工这么多年,一想起这些就惭愧,觉得对不起老爸,对不起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