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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菊韵】灰灰(小说)


作者:瘦马 秀才,1485.8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8328发表时间:2019-03-22 22:00:23


   一
   灰灰的太爷爷是明国初年来到村里的,到灰灰这已是第四代了。但土生土长的村里人,还是把他们当作外来户。村子里若出现点不顺的事,总会有人牵强附会地把这些归咎于外来户。村里的老人老爱念叨,这村里原来的民风是多么多么的淳朴,原先的日子是多么多么的好。好似若没有外来户,这村里的共产主义早就实现了。说来也怪,每个外来户的祖先都有一段离奇的负面传闻,至于是谁杜撰的,就不得而知了。
   说灰灰的太爷爷年轻时是江山山里的土匪,后来土匪内讧,官府趁机把土匪窝给端了。灰灰太爷爷人机灵,漏了网,才一路逃荒,流落到村里的,要不然早就吃枪子了。村里一个叫王氏的孤老婆子收留他,并把他认作养子,依着她娘家的姓氏给他起了个王富的名字。眼瞅着王富快三十岁了,连一个提亲的人也没有。本地人认为王富是外来户,在村里没根基,日后与邻里发生纠纷,女儿若是嫁给他,在村里是要受人欺负的,加之王富一脸凶相,又总光着个头。实在吃不准他到底是啥来头,做父母的都不愿把女儿的一生押在这朵“浮萍”上。
   王氏年纪轻轻就受寡了,膝下无儿无女,一心一意把王富当作亲儿子待。看儿子一天大似一天,老婆半点着落也没有,王氏吃啥也不觉得有味。她三天两头,迈着那双裹得尖尖的小脚,走西村,串东村,人家客客气气把她迎进门,又客客气地把她送出门,可一谈起儿女婚事,就哼哼哈哈,大多是“王顾左右而言他”。这嫁女不是三斤豆腐两斤萝卜的事,人家不愿意,自己也不能强求啊。可王氏依旧不死心,她到哥哥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着自己的不幸,哥嫂不落忍,就把自己的四闺女腊梅许配给了王富。
   王富虽然长得凶神恶煞似的,其实,他很善良,也特别能吃苦,待腊梅她个好啊,简直没法说,除了天上的星星,海里的月,只要腊梅想要的,他都想方设法满足她,王富对老婆的好,把村里小媳妇们的眼都馋红了。腊梅的肚子也争气,开春结的婚,第二年的腊月头便生下了一个胖小子。
   嫁给王富八年竟生下了六子一女。几十年一过,王姓成了村里最大的姓,虽然村里老人依旧把他一家当作外来户。
  
   二
   到了灰灰这一代,王氏家族的香火依然旺盛。灰灰母亲生了七男二女,灰灰排行第八,上面有六哥一姐,下面有个妹妹。那时农村的日子不太好过,许多人家常常吃了上顿没上顿。灰灰家米缸的很少有满的时候,而等米下锅的嘴却越来越多。灰灰刚出生时,浑身上下没半点新生儿的红润,灰头土脸的,就像只剃了毛的大老鼠。
   看着干瘪的老八,灰灰的母亲叹了一气:“炭灰一样的小东西,你何苦来世上遭罪呢?以后你就叫灰灰吧。”从此,灰灰便成了他短暂一生的称号,虽然他大名叫王灰,但无论在村里,还是村外,就没人叫过他的大名。灰灰七岁时,害上了癞痢。冬天倒好说,大棉帽头上一捂,人家也不会太在意。
   可一到深春时节,灰灰的头上五彩纷呈,白的是熟透了的脓,黄的是半熟的脓,灰的是腐烂的肉,红的是裂开的口子……他的头就像一个“万花筒”,一天到晚腥哄烂臭的。他无论走到哪,苍蝇臭虫就尾随到哪,在苍蝇臭虫面前,他仿佛就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苍蝇臭虫则是忠心耿耿,不离不弃的士卒,正应验了村里“油菜开花癞头做官”的谚语。
   要说人的遗传真的强大,早年灰灰的太爷爷总爱光头,并不是他的特立独行,实则是一种无奈,王富小时候害了严重的癞痢,好了后,头上也落下了病根,硕大的头上竟然“寸草不生”,要不然灰灰的祖奶奶也不会让王富整天在村里光着个头,若不光头,兴许王富找媳妇也就没那么难了,灰灰的癞痢头多半是传承了他太爷爷的“衣钵”。
   灰灰满头流脓,人见人嫌,尤其俊俏的姑娘媳妇,见到灰灰就像见到瘟神似的。到了上学的岁数,看着一家一家的孩子都背着书包有说有笑地上学了,灰灰的母亲心里也着急,可那年月,一大家子一天三顿稀饭都撑不圆肚皮,哪有闲钱去请医生啊。他母亲后来不知从哪找来一个偏方,说用草药熬水洗头能治癞痢。每到洗头时,灰灰就像猪挨宰时,挣扎着,嚎叫着。
   灰灰在村里嚎叫了好几个季节,头上的癞痢也没见半点好转。看看没效果,儿子又遭罪,灰灰的母亲也不再瞎折腾了,灰灰因此耽误了上学。穷家是非多,灰灰的姐姐嫁给了一好吃懒做,又好赌好色的“混混”,灰灰的姐姐哭过闹过,可她那不成气的丈夫非但不改,反而变本加厉变,喝点酒,到家说打就惯,更甚的是,竟然带着姘妇光明正大地到家过夜。娘家穷兄难弟一大堆的事,灰灰的姐实在不好意思到娘家诉苦。日子一长,也就心灰意冷了。
   一次,她与丈夫吵闹后,竟然喝了农药。人是救过来了,那个“混混”也被兄弟几个一顿好揍,灰灰自然没闲着,剩人不注意,给那个从没拿正眼看他的姐夫狠狠地踹了几脚,被打怕的灰灰姐夫跪在地上,哭着对几个小舅发毒誓:从今往后,我若再对女人不好,就让哥几个活剥了。女儿的家虽然暂时安定下来了,心病却也落在了灰灰和他母亲的心里。跟女儿的命相比,灰灰的皮肤病实在不足挂齿,灰灰的母亲把心中的天平倾向了女儿,有事没事老往着女儿家跑。缺少了母亲的约束,灰灰更无法无天了,一天到晚,流着脓从村东逛着村里,从树下爬到树上,他童年似有似无的梦想在癞痢的“摇篮”里早早地破灭了。
  
   三
   灰灰不上学,倒也落了个逍遥自在,人家不待见他,他也懒得理会别人。春夏时节,下河捞鱼摸虾,收获少时,就给父亲当下酒菜,收获多时,就拎到到集市上卖,自己也能买些零嘴吃。乡下的孩子好养,放在土里土长,扔在水里水长。十二三岁时,灰灰在水里就练就一身本事,他在深水里能举起双手,站着游泳,一个“猛子”在水底能钻三十多米,看着同伴吃惊而羡慕的眼神,灰灰更死命地卖弄着自己的水性,水里溅起的浪花模糊了他的癞痢,第一次实现了对同龄人的超越,河流就是他少时的天堂。
   到了晚上,他会蹲在纳凉人群旁边听故事,说书的张贵觉得这孩子命苦,劝大伙不撵灰灰走,那时村里没有电视,大队里的电影十天半月也难得放一回,张贵的说书成了村民夜晚的依赖,村民怕不依了张贵,人家尥蹶子走人,半饱的肚皮咋熬得过这漫长的夜,大伙也就捏着鼻子忍受着灰灰身上的怪味。灰灰对历史和世界的了解,基本从听张贵说书得来的。。
   在野外,灰灰就像一只田鼠,一天到晚嘴“嘎吱嘎吱”就没停过,或掰几个玉米,或捋把黄豆荚,薅点枯枝衰草,烤着煨着吃,黑脸白牙地在野外瞎混着。一过晚秋,江南的水也冷到了骨头,在水里是没法显摆了。同伴们都上学去了,灰灰就百无聊赖地在村里游荡。到了午后,实在憋屈,他就会到竹林里自搭的藤床上睡觉,暖洋洋的阳光挤开墨绿色的竹叶,星星点点地洒在他的身上,懒懒的秋风轻轻地摇着竹林,时有时无的游离光线,在灰灰的眼前晃悠着。不一会,他就美美地睡着的。
   到了傍晚时分,归林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把灰灰吵醒了,灰灰也不急于回家,反正没到饭时,回家也是闲着。他静静地躺在藤床上,看毛山鸡、麻雀、乌桕鸟上窜下跳地闹着,看憨憨的布谷鸟成双成对肥肥地卧在竹枝上……看着看着,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鸟儿,可以自由自在地翱翔,可以一起肆无忌惮地乱叫,只有打闹,没有排斥,天空和竹林是每只鸟儿共同的快乐家园。灰灰由衷地感叹:若能成为一只鸟,该多好啊!
   这癞痢跟小孩尿床一样,人一大,这病自然就好了。十五岁那年,也是油菜花开的时节,灰灰的头不再溃烂,所有疮口都结了痂,癞痢终于好了。刚好的那几日,他激动的热泪迎眶,曾经让他无比憎恨的油菜花,仿佛成了天底下最美丽的花朵,就连那顶顶讨厌的蜂鸣声,也成了人世间最好听的小曲。
   美中不足,头上留下许多银元大小的疤,这些疤是寸草不生的“盐碱地”,风一吹,灰灰头上的盐碱地就格外地鲜目,那疤就像洒在黑发上的星星,昔日的“万花筒”成了再如今的“满天星”,这让灰灰心里很不是滋味。头上长包流脓时,谁能让他流脓的疮口结痂,能不痛不痒,就是让灰灰磕头下跪叫人家爷爷奶奶,他都有十万个心甘情愿。
   可人的心就像一片触不到底,看不到边的海,欲念就是随风乍起的波浪,永不满足是人与生俱来,终生相伴的天性。现在,灰灰特别想拥有一头茂密发亮的头发,头迎风一甩,那飘逸,那潇洒,他想想都觉得心醉。他不再胡花捞鱼摸虾赚来的钱,积攒了大半年,他给自己置办了一顶油光锃亮的假发。这假发不但掩盖他头上的瑕疵,也驱散了笼罩在心头的自卑,他信心满满地出现在村里热闹的场合,也会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找人搭讪,若话不投机,也会顶起嗓门跟人们喊,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人吵架,这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灰灰整天在风里水里玩耍的,人长得倒也墩实,只是岁数还小,到队上也干不了啥活,只好在地里水里野着。当娘看了心里有些着急,“灰灰啊,这老混着也不是个事,要么,到学校读几天书吧,学几个字,也能识个数,计个账,长大了兴许有个用,一不识字,苦啊。”
   “地里收的还不够吃的,有啥账好记的,读书有屁用啊,从前有个叫成吉思汗的人,一天书没有读过,拿个弹弓就当皇帝了,还有那个朱元璋也头大字不话一个,拖根要饭棍就把江山打下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一个不少,谁有他们过得滋润。你瞅瞅,大队批斗会上挨斗的哪个不是识文断字的……”灰灰把晚上听来的,平时,镇上电视剧里看到的,一鼓脑地倒给了同样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他母亲竟然给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反正还小,就由着他吧。
  
   四
   灰灰渐渐长大了,地里的粗活他也学了一些,干得竟比刚出校门的中学生还要好,他苦的工分顶上半个整劳力。到了农忙时节,生产队按工分和性别把村民分成几个劳动小组,此时的灰灰竟是同龄人中“香饽饽”,看着儿子出人头地了,悬在他娘心头一块石头也终于落地了。
   灰灰虽然能在生产队苦上工分,但从小就在地里野惯了,他就像一头从没上过辔头的牛犊,做啥事都没个长性子,他老寻思着能不能在公社谋份差事,小小的村子是拢不住他了。
   盛夏,村民吃罢晚饭又聚到渠道的埠头边,埠头边的电线杆有一盏雪亮雪亮的铁盘罩照的白炽灯,知名不知名的小虫乒乒乓乓地在灯罩上撞个不停,这响声和着竹林里的清风声,成了夜晚埠头上绝美的交响乐。妇女们收拾完碗筷便到埠头上洗衣服,劳累一天男人端着大茶缸坐在长满青草的渠道上闲聊。“今年公社畜牧站的老王退休了,站里想找一个年轻的临时工,就是采集公猪的精子,到需要配种的生产队做配种,虽然是临时工,但工分赶上一个壮劳力,你们说怪不怪,年轻后生竟没有一个愿来的。”在公社上班的李悦感慨道。
   “咦,年纪轻轻的,啥事不好做,偏做这腌臜事。”
   “后生家的若做这等的事,保准连媳妇也娶不上,”人们七嘴八舌地地议论着,还不时夹些“荤段子”,说到得意处,人群里爆发阵阵的哄笑。那年月,小青年穿个喇叭裤,小媳妇烫个时髦的头发,年纪大一点穿戴鲜艳点,都会有人在身后指指戳戳的。整天围着公猪母猪忙活,那可是糟老头干的事,正经后生哪能干这个啊。人们对畜牧站说这说那,灰灰没太在意,但这份不要在地里刨食的事引起了灰灰的极大兴趣。当晚,他没吱声。第一天一大早,他敲开了村小店的门,买了包好烟,就在李悦上班必经的机耕路候着。见到李悦,他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叔”,便把那包烟揣在李悦口袋里。“灰灰,你这是咋啦?都是隔壁邻居的,你有啥事说,别这样,让大伙看到,还不知会说出什么来呢。”李悦一边推着烟,一边说。
   “叔,你昨天晚上说畜牧场招临时工是不是真的?若真的,你看我行不?”
   “哦,你说这事啊,这有啥行不行的,一个礼拜都没有人来应聘,都把站长给急坏了,站长跟我是好朋友,这事我看问题不大,你若真的想去,我回头跟站长吱一声,你等我回话吧。”说罢,李悦上班去了。到公社上班了,就是吃公家饭的人,一旦吃上公家饭,我看谁还敢小瞧我。灰灰越想越激动,竟得意地笑出声来。
   李悦到班上后,越寻思越觉得越不对劲,灰灰去畜牧上班,凭他的站长的交情是一句话的事,毕竟干这事名声不好,若冒冒失失地答就了灰灰,万一灰灰父母不乐意,岂不是没事找事,都怪自己嘴欠,没事胡咧咧个啥!李悦不由得自责起来。太阳刚偏西,李悦就下班了,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地头找灰灰父亲。见了大汗淋淋的灰灰父亲,李悦掏出一支灰灰给他的烟递了上去。
   “大哥,还忙啊,来,抽根烟,歇一会,我们兄弟俩好久没在一块聊聊了,跟我说说村里的事。”
   “哼,不忙,喝西北风啊?当农民的当有你们当领导的命好,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一年下来,村里没一个壮劳力比得上你的,你不天天回家么,村里这点芝麻碎事你能不晓得?洋烟劲小,抽起来不得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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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灰灰是一个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从小就生活在一种自卑的氛围中,一头癞疤,始终惹人厌恶,没有什么学识,成天游手好闲,不劳而获。虽然后来有了个临时工作,却又如昙花一现,灰灰短暂的辉煌又烟消云逝,长时间的心灵扭曲,灰灰的性格也更变态了,最后的自杀,结束了他人生。围绕着灰灰的生活选取了几个片面,让读者能体会到他人生的变化。灰灰带有鲜明特点,却又悲摧的人生令人一叹。一个小人物短暂的生命印上了时代印记。推荐欣赏【编辑:枫魂帝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9033100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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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枫魂帝星        2019-03-22 22:05:51
  村庄里的小人物却有着独特个性,既自卑又无奈的灰灰惨淡人生。感谢赐稿菊韵问好春祺。
拈月为诗,清静做文
2 楼        文友:瘦马        2019-03-22 22:43:27
  谢谢老师的编辑,辛苦了,遥祝春祺。。
3 楼        文友:黄金山        2019-03-23 08:53:50
  写得好!学习一个
活到老学到老
回复3 楼        文友:瘦马        2019-03-23 11:32:42
  谢谢谬赞,您的鼓励增添了我练习写作的信心。
4 楼        文友:过河卒        2019-03-23 12:54:13
  灰灰这个人物,作者刻画得很好,灰灰庸碌,自卑,有梦想,却不愿努力去实现它。这篇小说,写了灰灰凄苦颓废的一生。开头社会环境叙述过于啰嗦,可以几笔交代一下即可。个见,班门弄斧,望谅。
在江山,我是小卒。爱好文学使我驻足菊韵。泥腿子拿起了笔杆子,用真诚的文字诠释对生活的渴望与感悟。
回复4 楼        文友:瘦马        2019-03-23 15:09:14
  谢谢惠评。您对小说开头部门的点评十分精准,谢谢指点
5 楼        文友:玉之残泪        2019-03-26 15:27:56
  可怜的人,自有其可恨之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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