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说：你现在过得可是神仙的日子，在城里当官的、做老板的、打工的，哪个不受气，不得被人管着，谁有你的生活舒坦？
　　 天河又是嘿嘿一笑，又捏了几根茶叶放进自己的水杯里，茶叶漂在上面，沉不下去，他吹了几下，慢悠悠地说：我这日子，比神仙还差点，但比你们城里人清闲。看看你们，为了挣钱，一天到晚忙得跟狗似的，撒泡尿都得看着时间，做不好就被训得跟孙子似的，我可不去城里受那份洋罪，上个厕所还他妈的交一块钱。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笑得无奈而又尴尬，但没人接话。
　　 天河喝口茶，嘴里的茶叶梗“噗”吐到地上，继续说：在咱们村多好，出去有山有水，回家有吃有喝，爱干啥干啥，还不看人的脸色，我就喜欢农村的生活。
　　 这时，有人开玩笑说：天河，你咋把农村说得跟个金窝似的，肯定是惦记着村里啥宝贝的吧。
　　 天河乜斜那人一眼，呲溜一杯酒，捏了几颗花生米放嘴里，嘎吱嘎吱边嚼边说：放屁，村里冷冷清清的，惦记个鬼啊。
　　 有人起哄：那你还不出去，是不是你家房子下埋着金元宝，怕被人挖走了？
　　 天河不屑地“咦”了一声：想得真美哩，你给我埋几罐金元宝，保准给你守好了。我为啥不出去，就是给你们这群野心大的人守后路呢，都出去了，万一村子荒了，叫野猪野狼占了，你们回来想找个撒尿的地方都没有，憋死你们。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笑中五味杂陈。
　　
　　 六
　　 去年春天，通信网线进了村，工程方不知怎么找了天河做麦岗村的业务经理。不出村能挣钱，还送一部智能手机，天河对这份差事很满意，见人就发名片，推广网络业务。可麦岗村留下的，大多是老人，感冒了都舍不得花钱，用土方法熬个姜汤发汗，拿的手机也都是简单功能的老年机，没法上网。这网线，没人愿意装。
　　 天河跑东家串西家，平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有了“官职”在身，立即口吐莲花。先是问问家里有什么活儿需要帮忙的，要么就是坐下来与老人拉个家常，游说她们花点钱，拉根网线，逢年过节儿子回来了，方便他们用，再说还能看网络电视，一百多个台，好几台都播戏曲节目，什么《朝阳沟》《穆桂英挂帅》《小二黑结婚》，喜欢哪个看哪个，就像坐在城里的大戏院里。天河嘴角挂着唾沫，说得口干舌躁，也没能让老人们搞清楚啥是“无线网”。
　　 见说服老人这条路走不通，天河改变了策略，建了一个麦岗村乡亲微信群，把通信录上在外地工作的村民都拉了进去，他当上了群主。每到晚上，天河就把通信公司的优惠信息转发到群里，动员大家拉网线，但连个咨询的人都没有。还有人总起哄：麦经理，先发大红包，我们一定拉。天河发了个白眼的表情，说：你们在大城市还缺钱？赶紧拉网线，找我友情价。无人应声，直到夜色深遂，微信群和村庄一起悄无声息。
　　 最近，天河的业务又增加了。这次，不是拉网线，而是干起了村委会的公差。村里没年轻人，有些事，需要去二十里外的镇上跑腿，村支书也是60多岁的老人了，镇里村里来回跑，累得腿疼。加上现在好多事，都在电脑上操作，老支书对电脑不熟悉，也没精力学。天河就成了唯一合适的人选。老支书找天河说了这事后，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从跑网络的业务经理，到村里的办事员，从磨破嘴到跑跑腿，天河高兴得屁颠屁颠地，干起公事也乐此不疲。他的胳膊肘里还经常夹个旧公文包，走路昂首挺胸的。村里再有什么事找他，他总说：现在没空，支书让我去镇上领个表。这人问：你啥时候有空？天河手一摆：找别人吧，我这几天都没空，镇里事多，忙的很。
　　 村民们还听说天河每月都能领到一笔工资，也听说天河总是给镇里汇报村里的人和事，打个小报告什么的。有好几次他都喝得醉醺醺的，还有一次是坐出租车回来的。天河在村里的时间少了，晚上也不当村里义务巡视员了。有时候走到街上，村里人扭过头装作没看见，大妈们也懒得说话，天河走过去后，不少人冲着他的背影哼一声，骂声“德性，还成精了呢。”
　　
　　 七
　　 天河坐在后山坡上眺望着远山出神，春风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天河没有发现，依然一动不动，像是石化了。春风喊了一声，天河蓦然转头，手按着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拉了拉灰旧的西装衣襟，像是刚睡醒似的样子。
　　 麦局长啊，啥风把你吹回来了？
　　 你这伙，也给我打上了官腔啊。
　　 嘿嘿，这不年不节的，你回来有啥事？
　　 没事就不能回来了？俺也是这个村的人。
　　 对对，你得常回来，多给咱村凑点人气，你看这村里，整天死气沉沉的，冷清的很，过个节都不热闹。对了，你给我带的啥？有没有茶叶、好烟啥的。
　　 你个腐败分子，才干了几天公事，就开始伸手索贿了。
　　 啥狗屁公事，不干了。
　　 为啥，你不是干得可起劲吗？上次还给我说有可能调到镇里上班呢。
　　 打死也不去。老看人脸色，动不动就挨训，嫌这不中那也不中，填个申请表都得返工几回，快把我折腾散架了。
　　 闲着干啥，给村里人帮个忙，做点好事，都得感谢你呢。
　　 感谢个屁，不骂我都不错了。公事不好干，一个月就那三核桃俩枣的，村里人还以为我占了多大便宜，都给我白眼。我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受那气干啥，我不干了，也饿不死！再说，我也是有尊严、有面子的人。
　　 春风听着，拍了拍天河的肩膀，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
　　 天河突然问：现在到城里的饭店干活，一月能挣多少钱？
　　 看你干啥呢，端盘子两千多点，当个厨师工资就高了，咋了，想打工了？
　　 问问，问问，你可别笑我啊，我想学做饭了。
　　 为啥啊，你不是最怕下厨房嘛，这是哪根筋动了？
　　 我琢磨好些天了，觉着当厨师不赖，有吃有喝的。我还听说，桃花在省城的饭店当厨师呢。
　　 那你还不赶紧去找她？
　　 我，想当上大厨了再找她，她给我做了三年的红烧肉，我欠她的，得还一辈子……
　　 天河望着远方，神情悲伤，却有着无限的向往：我打算等我厨师学成了，回咱村开个饭店，村里太冷清了，得聚人气。
　　 春风蓦然间很感动，拍拍他的肩膀：走，去你家喝酒，咱好好聊聊，规划规划。
　　 天河用手把头发向后捋了捋，露出宽阔的额头，两眼炯炯有神，说：日子还长着呢，回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