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光】官公河之恋(小说)
最美四月天!
这一天的阳光明媚而柔和,阳光穿过所有缕空的间隙,投射在常乐镇九龙岛的知青长廊上。那刻在不锈钢钢板上的所有名字,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的清晰夺目。一万一千个名字,就是那个知青下放年代的一万一千个人啊!
从一万一千人中要找这个人的名字恐怕有点难,可她一下就找到了他。
在现实中,他只能存在于她的心底。像日记一样,她将他写在另一本日记中。虽然那本日记的字里行间写的都是他,但现在毕竟已翻篇。她在努力地书写着另一本日记。
李洁冰踮起脚尖,在那个名字上用手摩挲,轻轻地,轻轻地,仿佛她扶摸着的就是当年那张风神俊朗的男人脸……
一个杰出的人随便到哪里都会有种卓然的气势。而他走进李洁冰的心中就是这样的自然。
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年代里的一天,在那个名为常乐镇的小镇边上的一个乡村里,李洁冰作为“黑五类”的子女,被安排在学校的场地上搭建临时舞台,今夜会有一场文艺演出队在这里汇演。而演员都是由清一色的知青组成。
舞台就是由多张课桌拼起来后,在上面铺上一层纤维板而搭成。乒乓球台的桌子上绑着两根粗毛竹,粗毛竹的顶上绑两只高音喇叭。到晚上看戏的人会人山人海。本来绑高音喇叭的活是一个男“黑五类”社员的活。岂知那男的被队长临时安排去干别的事了。布置舞台的场上,只剩下了李洁冰一人。心急中,李洁冰爬上一张梯子,想绑牢毛竹杆子上的喇叭,当李洁冰爬上顶端用铅丝绑喇叭,左扭右扭正很费力时,毛竹与梯子俱摇晃起来,李洁冰在往下坠落的瞬时,电闪间想自己只活了二十岁啊!
当二十岁的李洁冰倒在一个男人怀里,像极了死里逃生惊恐万分的小兔子,她根本想不起说什么。挣脱那男人的怀抱是她的本能!而那个男人——确切地说,那只是一个小伙子!只见他很利索地爬上梯子,将高音喇叭绑牢,而后又下来左摇右摇,确定那喇叭已真的绑牢后,才走到李洁冰的面前说:“你看上去不是做这种活的料呀!怎么能让你干这种活?”李洁冰满脸通红,想回答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只将两脚并并拢,仿佛要更低眉垂首些。正在此时,一声清亮的喊声飘过来:“少剑波!”李洁冰抬眼一望,声随人到,前面来的是一位漂亮如仙女的姐姐。那个“少剑波”扭头随着仙女就走,走了两步还回过头说:“下次千万别干这种活,危险的!”李洁冰想回答,但声音梗在喉咙里出不来,她只好点点头,只听“少剑波”与仙女姐姐说:“这个小姑娘像极了古代的闺阁女子!”仙女姐姐说:“你少来封资修这套!”两人快步走进了学校的体育活动室。这里被临时充作了文艺宣传队的彩排室。不一会儿,里面飘出了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的歌声,煞是好听。那个年代的常乐镇几乎是个不毛之地,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都相当贫乏。当天晚上,文艺宣传队演出节目时,真的是人山人海。李洁冰是“黑五类”后代,本不应观看这种演出,因搭建舞台之故,所以反有了优先的观看权利。但她还是尽量躲在角落里,她害怕和“少剑波”的目光相遇。
本来这件事就应该这样过去了。可是偏偏只过了一星期,当小队长尖利的哨子声从官公河的上空飘过来飘过去时,李洁冰急步赶到了小队部的场子上,那小队部场子是生产队长用来布置农工、社员们点名集中、学毛选的地方。习惯地,李洁冰会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她习惯了学校中的第一个,第一名等等的第一。今天,她也是第一个。少顷,社员们都聚在了广场上,副队长点名完毕。队长讲话,队长说:“毛主席号召我们‘农业学大寨’,我们必须紧紧跟上。今天,上级领导关怀我们,给我们小队派来了一个指导员来指导工作。大家欢迎!”队长话毕,让在一旁,只见从小队部的房子里走出一个人来,颀长身材,气宇轩昂,那浓密的眉,那深邃的眸。是“少剑波”!李洁冰脑袋“嗡”地一下,她什么也听不出,脑袋里像电影中回放镜头似的,只有从“少剑波”怀里挣脱时的那一幕。
有人说过,繁重的体力劳动会使人的思维变得迟钝。李洁冰恰是如此。这一天,她拼命地割麦,将“少剑波”遗忘在镰刀上,遗忘在麦茬上。
夏天,官公河两岸垂柳依依,夏日之风吹得人很是惬意。因为这里是原始湿地,所以,这里的社员们并不惧怕夏天的炎热。这天中午,李洁冰在劳动的间隙搬了张小矮凳,独自一人坐在官公河的垂柳下看书。她手里拿的是《毛泽东选集》。但目光显然不在《毛选》上。她手托着腮,目光望过官公河上方那片蓝天白云。那里有排雁儿在飞过。“李洁冰,你在看什么?”是“少剑波”!李洁冰站起来:“指导员,您好!”“哎,你用不着这样客气,我们都是老朋友了嘛!”“少剑波”盯着李洁冰手中的《毛选》,悄悄问道:“《红楼梦》你看过吗?”李洁冰真不敢立即回答他。只听“少剑波”说:“无才可去补苍天;”李洁冰忙接:“枉入红尘若许年。”“少剑波”又说:“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两人手指对方,不觉哈哈大笑,竟然浑忘了是初相识。“《三国演义》的开头是什么?”“少剑波”问;李洁冰未加思索答:“滚滚长江东逝去,浪花淘尽英雄……”
李洁冰从小在父亲的怀抱里就沾染了诗词墨香。《红楼梦》更是她偷偷看过了几次的事。那天父亲告诉她:“这个时代中,还能够读《红楼梦》《三国演义》的人,必是个有来历的人,出身想必是和我们一样的‘黑五类’人。”果然,李洁冰渐渐地知道了“少剑波”的爸爸原来在张謇创办的棉纺厂担任过厂长,现在被打成右派在劳教。“少剑波”是有了一个贫下中农的娘姨,才在这官公河边插队落户的。而李洁冰的身世几乎与“少剑波”差不多,所幸李洁冰是当时当地的农村户口,而“少剑波”则属于贫下中农口中的“鸭乌蛋”(注:那个年代中,知青一般被农村人称作“鸭乌蛋”)。不难想象,李洁冰与“少剑波”二人在长期的生活中,因共同的遭遇、共同的志趣爱好而情愫暗生。
只有上帝知道,他们在常乐镇官公河畔的相遇、相识、相知时,仿佛已经等了好几个轮回。他们会在一个眼神间,读懂对方。但你也能想象,那个年代中的爱情就是地下党在活动。“暗号照旧”当然也一直是两人在诗词联对中写就。那些伤情名句几乎悲彻千载,犹闻其声。终于有一天,知青回城的浪潮搅乱了官公河的平静波纹。“少剑波”打点行装要走了。
就在现在《九龙岛湿地》的那块巨石下,当年是一株大杨柳树。
“少剑波”:“洁冰,我走了。”
李洁冰呐呐自语:“走了好,走了好。好就是了!”李洁冰神情木然。
“少剑波”想拥抱一下眼前的“小丫头”,可是,他没敢往前走一步。
他一步三回头,眼中的“小丫头”洁丽似清泉,风神绝美,双眸纯净而冷冽,带着蚀骨的光芒。“少剑波”眼中的李洁冰仿如人间仙子。“少剑波”的心碎了,他知道李洁冰在他的心中是无可替代的,她是他期遇一生的明光。他脚步踉跄,心中痛哭: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他走了!李洁冰在“少剑波”走后,接到过好几封“少剑波”的来信,“少剑波”在信中劝她:你必须努力备考。以你的才情,进入高等学府深造后,你一定会成为一代才女。我坚信,当我们重聚时,你一定已经是学业有成……
可是,李洁冰不能回信,因为父亲得了绝症,花光了家中所有,也彻底断了她想深造的念想。她现在脑子里就是两个字“挣钱”。她怕“少剑波”知道真相;但更不想与“少剑波”说一句谎话。她知道,官公河畔只是“少剑波”的驿站。她与他只能共守一轮明月,共赏一天星光。
他一走就是四十年啊!现在李洁冰抚摸着常乐镇《九龙岛生态湿地》知青名录长廊上的那个名字,她不敢想象,比她大八岁的“少剑波”哥哥是否还在人间!
“是洁冰吗?”忽然,一个声音传过来,李洁冰扭头一看,就这么一眼,天崩地裂,山呼海啸。他们在四十年后的今日,在常乐镇《九龙岛》官公河畔的知青长廊名录榜前认出了暮年的对方。四十年啊,他们的双手第一次紧紧握在了一起,从手心传导出的颤抖中,他们知道,任光阴如梭,岁月金戈铁马,他们都仍然生活在对方的心中。
四十年的岁月,早已将李洁冰从一个青涩文静的小姑娘打造成了一个气质高雅、气度非凡的女人。而“少剑波”则更是满身散发着学者气质。少顷,两人走出知青名录榜的长廊,沿着官公河的岸边,缓缓而行。
李洁冰问:“您怎么想到要到这里来的?”
“怎么来的?这里是我梦萦魂绕的地方。昨天,我从微信里看到一篇介绍常乐镇《九龙岛生态湿地》的文章,里面写到了官公河,常乐镇的官公河,不就是当年你和我结识的地方吗?”
李洁冰说:“我也是这样啊!我离家也近四十年了,家乡变得这么好,仿佛已经成了人间天堂。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少剑波”问:“伯父母可安好?”
李洁冰眼圈一红,答:“都已作古!”
“唉!”两人长久沉默。
其实,心中的万千话语,此时已不知从何说起。
好一会儿,“少剑波”问:“洁冰,我走后给你写了好几封信,你为什么一封也不回?”
李洁冰一听,瞬间如重石击胸,泪珠刹那间滚落。她朝“少剑波”一瞥。
这如泣似诉的一瞥,已让“少剑波”读懂了她的内心。他深知,两人相思之切、之深,更胜所有人。只道是白云去悠悠,却不知仿佛过了这千年轮回才换回这匆匆一瞥。
一星期后,“少剑波”组织了当年知青文艺宣传队成员,来到这铭刻着他们名字的《知青名录榜》下。是的,也许稍过若干年,他们中已经有人离开了尘世,但他的名字却仍能在这里找到!这里是一个战斗的大集体,他们曾为海门的发展、为常乐镇的发展作出了过些许贡献。但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将他们的名字如此郑重其事的镌刻着,让人怀念!所有的人在这里仔细地找寻自己的名字,岁月泯灭了他们的过往,但当年那群鲜活的生命,会在这里的名录中复活。
“少剑波”独自站在官公河畔,往事如潮水般溯回。他抚摸着雕刻有《官公河》三字的那块巨石,巨石旁一棵代代桔正硕果累累。李洁冰三字其实早已镌刻在“少剑波”的心中,因为她完全有被铭刻的理由。就凭她当年在分别时说的那句:“走了好,好就是了!”就凭她一星期前在《官公河》畔拒绝他要保持联系的要求。当时她神色凝重地回答他:“与其短暂的凭吊,不如永远的怀念!”
这是一个何等的奇女子,她让“少剑波”在那个遍生荆棘的年代里,仍有着短暂而璨然的年华。而今,她如九天玄女般飘落在“少剑波”的眼前,又永远消失在某个角落。她本性空灵,如今又禅意深深。“少剑波”深知她其实已勘破生死,情之欢喜。爱之切、爱之痛已无蚀她之灵魂。他读懂了她。是的,花与露、云与月仿佛永远相拥,又仿佛永远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