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故人李青(小说)
看见她时,她正站在十字路口东张西望。她起码在这儿站了有两个钟头,因为我站在电影广告栏下面,已经盯了她两个钟头了。
我想起记忆中那个十一岁的男孩。那个男孩有一段时光过得非常快乐。尤其是每天临到晚饭后。我告诉您说,包括那个男孩,当时学校有十来个子弟兵,就是老师们的孩子。其中那五六个女孩子,经常与这个男孩度过晚饭后的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正好是老师们的办公时间。说实在话,跟她们在一起的时间是愉快的。男孩毫不讳言这一点。至今都是。真的,她们的目光是明澈的。她们的微笑是甜蜜的。她们对男孩的喜欢也是显而易见的。
男孩不仅给她们讲高尔基的《母亲》,还讲冯德英的《苦菜花》。男孩把《母亲》和《苦菜花》讲得颠三倒四,丟七拉八,可她们照样都听得入迷。虽然男孩比她们中的几个还小两三岁。男孩有时也应她们的要求讲讲主、谓、宾、补、定、状的正确划分,讲讲主谓词组、动宾词组。或者穿插几个小笑话。她们往往笑得前仰后合。看着她们笑着的模样,男孩就沉浸在了某种状态,一种忘我的状态。或许在她们看来,这时候的男孩显得有些傻里傻气,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男孩十分享受这样的过程。而且很显然,她们也同样享受这个过程。时间就是这样不知不觉过去了。晚饭后的时间其实是很短暂的。就在办公室里的老师们说说笑笑走出来的时候,就在一种恋恋不舍中,怅然若失中,些许的满足中,她们很随意地起身离去,回各自的宿舍休息。男孩会瞅着她们坐过的椅子、凳子、床,发一会儿呆,似乎她们人还仍然坐在那里。
这样的情景,男孩一直没有忘记。而且,牢牢地记在心里。尽管他也明白,记住这些毫无用处。他只是小心地把它们藏在心里。
您一定想到了,那个男孩就是我。不错。另外,我还要告诉您,站在十字路口的她,便是那五六个女孩子当中年龄较大的一个。她的名字叫李青。我记得她笑了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是一对月牙儿。
她没有走开的意思。一点儿也没有。她站的地方居于路口中间。是一根电杆下面。那儿有一个老头卖气球。红黄绿蓝紫各色气球鼓昂昂地在夏日的阳光下荡来荡去。我很担心那些气球会被大太阳晒爆。在我们这个县城里,八月间的太阳还是很厉害的。
起初,我以为她也是和那个老头一块儿卖气球的,后来就肯定她只是站在那里。这两个钟头里,她只是间隙地和老头搭上一句两句话,漫不经心的。其余时候,她便站在那儿,东张西望。很可能是在等什么人吧。
我有足够的时间盯在这里。中午,我与朋友们搓了一顿。酒足饭饱,精力充沛,正需要有一个打发时间的事由儿。我溜达到十字街头,于是就发现了她。
她长得不坏,耐看。比十来年前出落得靓丽多了,完全是一种成熟女子的韵味儿了。这么隔着一段距离去看她,蛮有趣儿。她穿一件米黄衬衫,下摆系在黑裙子里,显出了细细的腰身。
我还记得那时候,停电多。在煤油灯或者蜡烛昏黄的光亮映照下,她们几个的脸庞全都笼罩在一种柔柔的光晕里。她那明亮的眸子,满含着笑意。我记得,当我把目光稍稍在她脸上停留时,自己会不由自主地难为情起来。而她却故意调皮地盯着我看,嘴角略微上翘着。
不知此时的她是一副什么神情,眼睛里还汪着那柔柔的甜甜的笑意吗?
我一时半会儿还拿不定主意。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过去与她相见。我觉得还是不要冒失为好。毕竟已经分别十几年了。谁知道我的莽撞,会不会给她带来尴尬呢?生活经验告诉我,谨慎为妙。
这么热的天还要卖气球,想来这位大爷也是被逼无奈。要不然,一把躺椅,一把蒲扇,树荫里一歇,那多自在,多美气!你别看他看上去一脸悠闲,满不在乎,其实那愁气,阴森森的,全在眉上眼里写着哪!唉,想来他也是儿孙满堂,该享天伦之乐了,可一把年纪,还得出来受这份辛苦,人生在世,真的是不容易呀!瞅瞅这大街上,连个人影儿也逮不住,谁买气球啊?
我记得李青算是她们姑娘伙里最活泼的了。她的泼辣劲儿要是上来,连男生也要吐舌头。
有一天的晚饭后,李青先来到我们宿舍,提出来要看我的作文本。她当时的话是这样的:“弟弟,姐姐看看你的作文本,行吗?”我就想,自己什么时候居然就成了她的弟弟啦?心里有些不服气,但瞅着她笑容可掬的模样,还是取出作文本来递给了她。她一页一页翻着,看着,还“啧啧”着。我都不好意思了,她还一个劲儿地“啧啧”。这时候,刘红和麻小云也进来了,看到我的作文本,马上叽叽喳喳叫成了一团,活像是喜鹊炸了窝。刘红和麻小云轮番看了我的作文本,便异口同声央告我,让我给她们讲讲写作文的秘诀。我哪有什么秘诀呀!便搔搔头皮,望着她俩傻笑。还是李青挺身而出替我解了围。她说:“他哪会讲作文呀?会写就是本事啦!还是让他给咱接着叨小说哇!”
这个李青就是这样,总会在关键时刻帮我一把,让人感觉到她的能干或者善意。比如说有一回我们四五年级到校办农场劳动,是去收玉米,李青就老是走在我跟前,有意无意就帮我拿一下放玉米的箩筐。诸如此类的事多了,我也不是傻子,对吧?我其实已经在心里暗暗地叫她姐姐了。真的,我没有亲姐姐,如果有这么一个姐姐,也蛮不错。当然这些只能是在我心里头悄悄地想,从来不敢宣扬出来,哪怕是她,我也不敢让她知道。这只能是我的秘密。
现在,站在这个十字街头,盯着这个“故人”,我却心生怯意,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某种陌生。而这样的陌生,就把我俩之间,划了深深的一道鸿沟。所以我站在这边,迟迟不敢迈开脚步走到她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