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春】忆章熊先生(散文)
一
惊悉导师章熊先生于2019年1月21日仙逝,我转身站在书橱前,拿过他最后的著作《简明•连贯•得体》,抚摸数遍,再放回书架。但我的心却不能放下,和章老交往的一些片断一股脑涌到面前,是剪影,不连贯。
“1.21”是先生的忌日了,以先生的幽默,当会喊着“一二一”的步点,从容地走向另一个世界,然后摆摆手,缓缓闭上眼帘。我臆想着章老离开的场面,寻找着章老的孤影,哦,他一次次提着破旧的书包,走进走出,旋起一阵和风。对,率性而从容,章老也应该把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用不老的童趣演绎得瑰丽多彩。他一生的成就和幸福会震慑死亡的痛苦,死亡的烈度也会变得稀薄而驯服。
2000年初夏,我人生第一次进了北京,就被疯狂的沙尘暴包围了。作为当年教育部重点培养的万名中学骨干教师,首先要立于沙尘而标挺,像大漠里的胡杨……这段话是章熊先生走进我们的课堂,摘掉围裹在脖子上的围巾说的,大意如此。我们在座的三十几个学员一齐哈哈大笑起来。章老用这样的开场白,受到了我们的欢迎,他近人不傲却又带着不驯的性格,让我们一下子喜欢上他了,我斜睨一下左右的眼睛,都透着尊重与满意。
这一年,章老68岁。满脸的褶皱,黝黑的脸庞,身板很硬朗,我马上想到一个词:虎背熊腰。单名一个“熊”字,真是人如其名,我甚至怀疑他是我们山东大汉。他的开场白很俗:老家苏州,小桥流水人家,我可不像“小桥流水”,面如张飞,形似钟馗……我们一顿大笑。有一种美感,并非由外表决定,而是骨子里的气质,自嘲里带着智慧,我相信智慧是属于美学的范畴。再看看章老头上几根散乱如蓬的头发,笑声停止了。他说,这段话,我说得就不得体。“得体”是章老研究中国语言学的方向,他一生都在玩语言学,是著名语言学家张志公先生的弟子,但他放弃了象牙塔语言学研究,选择了致力于改变中学语文教学的研究领域。他书名上的六个字已经成为当下高考语文能力考查的精要靶的。他说,一生就揣摩这几个字了。尽管他著作等身,他感觉最倾注心血的就是这几个字。一个人,一生专注做一件事,他说,这是幸福,而且不是每个时代都可以给的幸福。他举了一个例子,用了一个词“投笔从戎”,放下笔,拿起枪,想专注都没有机会。任何教育,真正的力量来自精神的塑造,章老的话,尽管说得随意,甚至感觉是开玩笑,轻描淡写,可是他多少年的人生经历的感悟。
真正高端的教育,都是从精神启迪开始的。章老是教育学家,他是要教我们如何投身学问研究,但不是灌输鸡汤,而以自身的感悟来与我们的情感做一次轻轻的碰撞,却收获了课堂里多少人的颔首赞同。
有时课间和我攀谈起来,我感到惶恐,他是大家,我是中学语文教师,无论是知识视野还是人生经历都是苍白。他接过我的话说,经历?那就是个事儿,遇到了而已,总在嘴边挂着,说起走多长的路,过多少桥,都没有红军的两万五丰富。我们的经历已经成为邮寄过时的请柬,除了是一笺华美和精美的废纸,根本没有出席邀请的意义。我们应该谈当下应该干点什么事。他总是给我们打消着任何妨碍我们思考研究的顾虑,说得我们频频颔首。
二
课下,我蹭明星气,问章老那段开场白怎么就不“得体”。章老说,跟你们这些优秀人才在一起,没有表达我的赞美,搭一个台子,我来使枪弄棒,不合适吧?
先生的谦逊让我们瞠目。此时,他已经是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教授,教育部中小学教材审查委员、教育部考试研究委员,全国中学语文教学研究会学术委员会主任,全国语文高考命题组组长,享受国家级专家特殊津贴。这些光环不是从他嘴里说出的,是我们的班主任拿来让我们崇拜的,并告诉我们,章老最不喜欢这些帽子,他曾经戴过一顶帽子,现在只喜欢“教授”两个字称呼他。包括出版社出版他的著作,最终定稿,他都删除了那些头衔,只留一个词:教授。他说,一个男人面对妻子,他就是丈夫。一个学者面对学术,他就是一个研究者,只有“教授”的称谓合适。
命题组组长的身份是保密的,我是从负责我们培训工作的班主任那得到的消息,他也是章老的弟子。很多人问我,能不能从章老那打开一个口子,了解每年高考语文命题的方向。我听了笑笑,这是特别好玩的外行话,其中的道理不是“关系亲密,名列门下”几个字可以解释的,甚至还有邀请我去拉大旗作虎皮的,讲讲语文高考命题,当然讲课费也不菲,弄得我实在哭笑不得。那意思是我可以从章老那透露出蛛丝马迹。在真正的学识面前,任何贪便宜的想法都显得猥琐,挑战学识的尊严,反而觉得可笑而渺小了。在一个严谨的人面前,任何歪门邪道的心思都马上遁远了。后来我觉得,越是相处亲近,越不能玷污其纯洁。尤其是我和章老见面,他总是双手拉住我的手很久不放,唯有一种师生的温度在漫延,厚脸皮的事儿一旦提及,简直就是自赏嘴巴了。
当初,我所做的课题也是语言学方面的,说来有傍大款的嫌疑,我申报了章老的课题组,章老召集学员研究的时候,很冷清,只有两个山东人,我和日照的代友学弟,可见很冷门。章老问:为什么选择语言研究的方向?我说,我想学会说话。从小我妈妈就嫌我嘴笨,出门走亲戚串邻居都要叮嘱我要说什么,不能说什么。可见面就乱说一通。章老研究笑得前仰后合了,拉着我的手说,你这个弟子我必须收下!“收下”两个字不知重复了几遍。
我以为学术研究绝对神秘,拿到课题,章老给我们俩开课。桌上只有他的一部诺基亚手机,似乎比现在的老年手机好点。他举着手机说,这东西就是打个电话,发个短信,因特网下,就干这点事?语言也就是工具,你要研究它,就是要开发语言的用途,简明而不简单,连贯而不虚脱,得体而不别扭。你们接触的是教学一线,会自觉地发现很多训练语言的途径。是啊,手机这些年的发展,已经到了5G时代,可我的研究走过了20年,虽有了一点个人的见解,但难成学说。真的是无颜面对导师。
课题研究期间,我们频繁地书信往来,除了问好,再就是推荐几本书嘱我认真阅读。大约是快到过年了,章老突然寄来一个包裹,里面是张志公先生的几本语言学书籍,其中一本还在扉页上写着“敬祈章熊先生累眼”几个字,落款是张志公。信上只有几句简单的鼓励问候,记得一句话:你的研究是对张志公先生的最好怀念。但我不贤,难以担负承继先生寄托的重任。章老把张志公先生赠与他的著作传递于我,那份期待让我倍感骄傲,可惶恐多于兴奋。
三
距学术论文答辩的日子还有三天,我提前赶到北京,递上我的论文,那日,下午三时送给章老,第二日的早晨他亲自乘公交车赶到我所住的学院宾馆。章老的住处我知道,八点赶到,若不是早晨6点起床,就不可能。那篇三万多字的论文,修改了三十几处,字迹不苟,醒目飞韵。我如此说并非奉承,因为我已经得知章老还是著名的书法家,书店里还有他执笔的字帖出售。
因为章老是我的导师,我还买了他的书法墨帖,但我更喜欢他的墨宝。我还知道章老是一个喜欢和别人“递纸条”的人,他解释说,整天就想学术的事,与人交往彼此有什么请托,回家忘记得干干净净了,最好“有事留字”,不要“留言”。那次我把索要墨宝的纸条递给章老,他展开看,马上应承下来,将纸条整齐叠好,放进上衣的兜里,系上了纽扣,一直笑着点头。我的朋友说,求字要给润笔费,我几次想开口说“润笔”两个字,就是不敢出口。下次来上课的时候,章老一溜小跑到我跟前,掏出一个文件袋,说:“琢磨了好几遍,弄不出得体的词。”这是他的谦虚,章老是建国那年考入清华大学中文系的,语言造诣颇深。
章老用漂亮的行隶书写了一幅联:“自闭桃源称太古,欲栽大木柱长天。”这是毛泽东主席的老师杨昌济在他所教的八班教室墙壁上粘贴的励志联,表达着他矢志培养经国济世之才的激越情怀。章老把这副对联送与我,也表达着对晚辈的殷切关怀与希望。现在想来,“栽大木柱长天”,我不能,在以后的岁月里,但我有培育万千桃李以慰藉先生之嘱的心愿。
谈起正事,章老是严肃的,不苟言笑。说起答辩,章老缓和了口气,充满了信任与期待,笑着说:“那些坐在你面前的教授大佬们都是抠学问的,我都打怵,就看你的了,你是很有想法的人。”我很忐忑,还是不敢求情,任何求方便的话,好像对章老都是玷污。我特别带了一包茶,不住地沏茶,希望章老给我一点“通融”的暗示,但始终没有听到他要我放松的话。我想,在所有的参与答辩的教授里,他资格最老,完全可以给他的弟子网开一面。他似乎也看出我的心思,说道:“自己养的孩子抱出去,不能自己叫好,别人的眼光才是标准。”
章老走后,我复印了七八份修改后的原稿,仔细地揣摩着章老修改处,多是在一些概念上打了问号,或者是加上了双线,并涂了醒目的颜色。我不能不重新揣摩这些概念所包含的东西。他特别写了一张纸条,几个字:一块磁铁可以吸附什么?不可能吸附杂草木头。端详着一个问句一个否定句,我如堕云烟。学友说,是否说我们的东西杂乱?可我完全忘记了纸条上的叮嘱和启发,想起了我给章老的纸条,展开默念,如此“传情达意”,已经胜过了诸葛亮的锦囊妙计了,真有“一草得悟禅心”之妙。
我攥着这张纸条站到了教授面前,等待质询。语段,语脉,语境,思维架构,语言欲望,联想语向……这些学术概念从教授的嘴里轮番发出,要我对概念的内涵外延做准确的界定。这些毫无血肉的语言学概念,都是我研究课题的核心内容,此时好像长了翅膀,翩翩而飞,我瞟了一眼眯眼端坐的章老,脸上的肌肉是放松的。
答辩结束,在站在教室外面。一会,章老开了门缝,探出头,我凑到他的跟前。“比较有深度,具有学术价值。”我知道,这是教授们的统一结论。事后,章老告诉我,教授们对我的课题研究论文的评价,在所有人当中是被非常认可的。我开玩笑说,是不是看着老师的面子?章老哈哈大笑道:“你看我这老脸谁还喜欢多看几眼!”
是啊,闲坐说到答辩通过的事儿,章老说,这些对学员的人生事业几乎没有太多的意义,可学会了织网捕鱼,才懂得收下别人提着一条鱼送给你下锅,有意思得多。人生,是有境界层次的,当一个人还在花园里只懂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以感受到泛泛的日子的幸福,一个园艺师育出崭新的花草品种,他的快感是不一样的。
四
我发现,章老的学术简直就是生活感悟,作为导师,他将一个“导”字演绎得那么富于情调,那么富有启迪。我想起了苏格拉底和他的学生的故事,坚持每天甩臂300下,于是有了柏拉图;没有闻到假苹果的香味才是科学的不人云亦云。与章老在一起,所谈看似“闲事”,所言看似“闲话”,可充满了睿智,仿佛打开一坛陈年的老酒,唇舌未沾,心早就被醇香弄醉。具有大师风格的人,他的作用在于“导”,而不在于“教”,正如他所言,做学术,哲学是一个随行的伴儿。我深切地理解了章老的治学之道,从此,面对我的学生,我也有心去“导”,努力转变那种许褚“横刀立马,吓退马超”的莽汉风格。
那年高考结束,我去北京出差,撇开别的事,先去看望章老。七月的北大家属楼“雁栖园”热得不见一丝风,灰砖红瓦在烈日下无奈地暴晒着。章老住在一楼,我轻叩家门,师母笑着拉我进屋,她早就认识我了,一口侬语软话,一句也听不懂,可那份亲热让我差点流泪。
我和章老谈话,十分钟的样子,师母端出两碗绿豆汤。我和章老每人一碗,我便知说什么好,便吟出“醉里吴音相媚好”,章老放下碗道:“燕栖楼里翁媪。”章老博学且反应机敏令我吃惊,这是辛弃疾的句,章老仿句衔接自然见工。
谈话切入了当年全国高考的语文作文题上,是一段给材料自命题作文,进京之前我曾查阅典籍,不清楚那段寓言来自何书,便问章老。章老递过一把镶了白布边的老蒲扇说:“对付高考,我们老师都有一套,每年都有碰上题的,让人头疼,这次是我们几个命题人自己编了一则寓言,查不到了吧?”章老笑得牙不关风。猜题和宿构历来是应付高考的怪招,命题人要避开这些,给社会一个公平,这也是章老一段时间致力研究的问题。
从高考题,我们又谈起人生的阅历,这完全是因为我瞥见案上有一尚未落款的书法作品。章老突然来了兴致,和我谈诗,递过纸笔,让我记下他刚刚口占的七律《闲居》:
飘零岁月无寒暑,渐老粗知泯恩仇。
荻花扑面惊秋早,暮霭浸襟倦远游。
气爽山高人随意,风和日丽燕栖楼。
一点豪情今尚在,半生心血看从头。
大约只有家乡话最能够表达此时的心情,软语温言,我跟着节奏击案和声。章老那不羁的洒脱和有些笨拙的憨态,让我边写边笑,他也笑得前仰后合。我抄写时将“飘”写成“漂”,他接过笔改过来说:“太凄凉了,还没有那么落魄。”我却要自圆其说:“先生也是‘北漂’,也合适吧?”他略思道:“不错,我就是一辈子不敢和年轻人比。”
贺,美酒是否杯杯满,三军主帅威武人?!
一一大珠小珠落玉盘。是谢谁?
还是谢您抱器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