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家宴(中篇小说)
对了,如海胆子也真是大,他也真是放心你,八百万,万一你揣了不认账怎么办?曾钟妻子笑说。
你老公我没啥本事,就靠了这高规格的做人,才混了口饭吃。人穷,若再不厚道,没人相信你,那你就彻底玩完啦!曾钟上升了高度总结道。
如海放钱给他大舅子,我还是没明白,他为什么不自己直接放呢?为什么非得走你这绕一趟?
还不是不放心!越是亲戚越不放心,万一厂子发展不好,银行排队堵大门口,亲戚的账不就黄了……
我明白了,所以拉上你,唱双簧!曾钟妻子笑道。对了,晚上你跟爷爷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声音大了点……
曾钟妻子便不再问,她低头翻出手机,点出“计算器”,在那里算二百万的利息一个月是多少,摊到她娘家是多少。
翌日早上,曾钟早早起来,洗漱完毕,掏出抽屉里的两万块轻轻下了楼。手机短信提示铃声响起,姐姐通过网银转来的五万块已经到账。
曾奶奶刚起床,曾钟见了他妈,目光带有勘察的意思,潜意识是想从母亲的眉目之间得出老父亲对他的爱有几分怨有几分。
哑巴了。彻底哑巴了。曾奶奶拉过儿子,小声道,一夜没说话,尽是在床上翻身。
曾钟抿了抿嘴唇,没说话,低头轻轻推开曾老的房门。房间里灯没开,窗外淡蓝的晨光照在隆起的被子上,很有一种旧光阴的寒酸与亲切。
爸,借了你五万,年一过就还你;剩下这两万,还给你,你自己先用着吧。曾钟站在父亲背后,将两捆钱往曾老的枕头边塞了塞。
曾老动了动,心里知道是儿子,但没转过脸,也没说话。曾钟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曾奶奶立在门外,依旧拉了儿子一把,拉到厨房里。阿姐借钱给你了?曾奶奶明知故问。
嗯,放心,给她算利息的。
她是你姐姐,没有利息她也不怪你。就是不太放心,是替你不放心;现在放钱放飘掉的也不少,所以她打电话给我,叫我提醒你……
曾钟边走边安慰他母亲:老二在里面,占大头,厂里形势一紧,他就告诉我,我们马上就往回撤。这事你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
曾钟没在家等早饭吃,跟他母亲边说边出了门,然后上车,出小区。曾奶奶立在路边,看着儿子的车离去,方才起步,缓缓走着去上菜市场。
节日的清晨,马路上人还不多,餐厅酒店的门前,地上铺满烟花炮竹的残屑,现在人们结婚乔迁做生日,都喜欢赶在节日里。似乎每个人都忙飞了,亲戚朋友之间平时遥隔星球,茫茫难得照面,只有节假日,才有时间才有机会暂时汇合一下,很快又各自回到各自的运行轨道。
三姑正在马路上扫一摊鞭炮碎屑,她枯黄发干的头发在渐冷的风里摇曳如荒滩芦苇。曾奶奶路过三姑,脚步停了停,两个人碎碎说了会。
曾钟跟如海汇合后,车子里听他交待了签合同的若干注意事项,然后两个人出来,去一家早餐店共吃了早餐。下午,在如海大舅子的董事长办公室里,双方签了借贷合同,曾如海自始至终没露面。
晚餐是董事长招待的,在江洲酒店,曾钟略略喝了一点酒,车子不敢开,打电话给妻子,叫她去开。妻子道:赶紧回来吧,家里吵成一锅粥了。
本来,曾老得了儿子还回来的两万块钱,心情开始放晴,中午饭吃得也太平。到了晚上,晴空霹雳来自三姑送来的三万块钱。
曾钟火急火燎赶回家。曾老坐在地上,嘴角堆满吐沫,想必已经嚷了好一会。曾老见了曾钟,自揭去头上的帽子,往地上狠狠一扣。然后手指八方道:从今往后,我们家没有亲戚,我们家大门朝天开!
曾奶奶围着曾老转,像在浑水里摸鱼一般,没有方向地,胡乱将曾老身子往上拎,她大约怕他受凉。曾钟奔过来,赶紧将老人家往沙发上拖。
三姑已经回去,茶几上三叠钱像三个酷吏凛然坐在那里。坐到沙发上的曾老望一望那三叠钱,眼神里再次涌起无限冤屈与愤怒。
就你妈,竟然还跑去跟三姑说家里因为钱吵嘴,你这不是明摆着要债吗?人家刚刚才退了房子,人家还不起房贷才不得已……你们真是心肠好毒啊……你也不是好东西!过年就不请客了,管他穷的富的,都不请!谁请我就砸桌子!
我是……我是……曾奶奶又累又气,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
妈说她早上上菜市场,路上遇到三姑,无意间说起,可能三姑多心了,晚上就还来了三万块钱……爸爸,我相信妈妈绝对没有要讨债的心思。
曾奶奶听儿媳妇一番话,如遇知音,涕泗横流,便委屈地不再理曾老,哭哭啼啼上床去睡了。这里曾老一个人絮絮叨叨一番之后,也黯然回房。
第二天,曾老失踪了。起初以为曾老走亲戚了,到天黑,不见人也不见电话,曾奶奶这才着了惊。所有有电话联系的亲戚,他们都一一打电话问过,都答说没有见曾老。
要不要报警?
曾钟说,等等看,爸不是糊涂人,而且……其实还有一层原因,就是不想事态闹大,怕人笑话。
在南京段长江中间有一个名叫八卦洲的沙洲上,曾老见到了他分别三十多年的堂兄弟。堂兄弟是移民到八卦洲的,年轻时,他们还略有走动,到老了,都成了看门狗,哪都去不了。
晚上,曾老和他兄弟睡在沙洲上的旧楼房里,听着轮船一声声长鸣如在枕边,说着各自三十多年的生活,辗转难眠,到后半夜方才睡着。
翌日晨起,堂弟媳已经从菜市场回来,手里拎着一只脱了毛的肥硕洋公鸡,以及一两把蔬菜。曾老知道,那样的洋鸡,曾奶奶从来不买,说是吃激素长大的,价格极其便宜。曾老见了堂弟媳,脸上铺满感激。
早饭后,堂兄弟领着曾老在附近转,他们住的这一片,如今已经没什么人。年轻人都过江进了南京市区,买房或者租房,反正谋生吃饭在那里。偶尔有市区一些退休的老同志们过江,来沙洲上度周末,晒太阳,钓鱼,租一小片土地种菜吃。曾老跟着他兄弟走走停停便转到了晌午,复回到兄弟家门前。
堂弟媳的家务进入中场休息阶段,她端出一碗玉米,啁啁——啁啁——在唤鸡来吃。不一会,群鸡赶集一般涌到了堂弟媳脚边。公鸡和母鸡,大约有二三十只,一个个,羽毛闪亮,一看就知道是肉质精美的放养的家鸡。
曾老笑着看这一群鸡在争相啄食,心里却暗了一下。也许自己不该来,不该这么山长水远地寻一回离别多年的兄弟,因为,人家已然是没把他当兄弟,连一只家养的公鸡都舍不得杀。
又过了一夜,曾老打道回府。
曾老的这个兄弟,曾钟听曾老说起过多次。曾老多次扬言要去八卦洲寻他这个兄弟,曾钟总要拦一下:这么多年不见,亲不起来了,何必又拾起来攀扯。每次曾钟一说这些话时,曾老就发火,然后闷闷不乐,一个人坐得远远的。到后来,曾钟不再发表意见,由他去。这一回,曾老失踪,曾钟几番打听,循着监控一查,就明白了他父亲在县城汽车站坐了去南京的大巴。
三姑还来的三万块,被曾奶奶又送回去了。
五
曾老无奈回到这个滨江小镇,心里有些失落,也有些不甘,想长长地离家出走一番,可是没有落脚处,世界不要他了。出租车将他送到小镇的长街时,曾老没下车,干咳一下嗓子后,指指前方道:翻过大堤,一直开,再加你十五块!司机没说话,继续朝前开,往江边去。
江边的沙洲上,住着曾老的二妹,如今曾老也早随孩子们的叫法,称呼二妹为二姑了。
曾老到了江边,停了停,初冬的江风吹过来,已是寒凉,曾老缩了缩脖子。江边的柳树林,一派枯黄,叶子早已开始掉落。
曾老躬身将裤脚上的灰尘打了打,也摁了摁被风吹乱的头发,便到了二姑家门前。相比贫穷的三姑家,曾老与二姑家走动要稀落些,可能因为二姑的日子过得周正,似乎轮不上曾老多加关注。此时二姑正在门前的芦席上晒雪里蕻,阳光很好,到处都是,匀匀地铺,一点没有厚此薄彼、嫌贫爱富的意思。
现在腌菜是不是早了?霜还没下吧?曾老咳嗽了一声,在二姑身后喃喃道。
二姑头一回,腰都来不及直起来,便奔过来接过曾老并不沉重的包裹:大舅……大舅……你这几天躲哪去了?急死人啊!
什么躲?我躲什么!我还怕谁不成!我是到南京去了,去看咱们老曾家的兄弟伙子……曾老说得很威风。
你是到南京八卦洲去了……我来搞晚饭,你二姑父马上也要下班了。
二姑说着便忙起了晚饭,还是二姑父回来后提醒,才想起打电话给曾钟替曾老报声平安。
没事的,哪要打什么电话!我走了这几天,我是一个电话都没打给他们……曾老依然高姿态地说。
大舅你是老糊涂了,你这样一声不响的,也不怕家里人着急!二姑坐在小板凳上择菜,边择边数落曾老。
曾老不说话,眼神闪过一抹得胜又得意的神采,于是正了正身子,有些正襟危坐的样子。
那边他们过得怎么样?二姑父问。
还不错,靠近南京市,孩子们基本都在市里上班,只剩几个跟我们差不多的老家伙待在八卦洲上种点菜,养养鸡,养养鱼。
要不要打个电话,把三姨和三姨父也喊来,一起吃个晚饭?二姑望着二姑父说。
三姨父前几天不是脚被砸了吗?都躺几天了……二姑父说着,便转身上街买卤菜。
菜上桌时,天色也暗淡了,江边的轮船嘟嘟的声音沙哑苍凉渺远地传来,袅绕不散。曾老和他的二妹婿,以及二妹婿的两个邻居围坐小方桌上,闲闲淡淡地喝着薄酒。
我大舅,刚从南京八卦洲看他老曾家的兄弟回来。二姑父介绍着,复又撇过头来,起身敬曾老酒。
几十年没见的兄弟伙子,这一回见上了,估计也是亲热得不得了。二姑父说过,夹了一块板鸭嚼起来,陪酒的两个邻居深情苍老地附和道,那还用说,亲不亲自家人,电视上放,有的中国人到外国都几代了,还回来寻祖问根呢,何况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兄弟。
曾老笑笑,努力遮掩心里的尴尬与失落。被二姑父催着,曾老也夹了一块板鸭放进碗里,复又想起在八卦洲的本家兄弟家吃的一盘痴肥的洋鸡。当时,望着桌子底下走动啄食的土公鸡,曾老明白兄弟家已然不可久居,饭后便和兄弟告辞,登船离去,进了南京市。为了拖延时间,他在南京还住了两日旅馆,逛了夫子庙,登了中山陵,终于兴尽晚回舟,回到滨江小镇来。
喝酒间隙,一个邻居问,你三姨父今天怎么没来?乡下人家就这样,一户人家有哪些走动的亲戚,一个村子的邻居都知道。一户人家来了亲戚,左邻右舍都会来陪着,久而久之,竟像自己家的亲戚,也跟着主人家大舅姨父地亲热叫起来。
在工地干小工,不小心被砸了脚。二姑父回道。
我记得,先前他是在厂里上班的,听说工资还蛮高的。邻居又道。
厂要倒了。过小年前,我三姨父自己去找过厂长,问明年给他开多少工资,你们猜厂长怎么说?二姑父撩出一句话来,然后呷了一口酒。
怎么说哈?两个邻居异口同声好奇问道。
厂长说,你的工资你自己定,你自己说多少?
两个陪酒的邻居面色茫然,曾老低头喝酒不说话。
厂长让三姨父自己说,三姨父就不敢说了。怕说多了,厂长将他辞了;又怕说少了,自己吃亏。二姑父继续说。
最后呢?邻居追问着。
最后也不知道有没有说,还是说多了,三姨父就不上班了。三个孩子,到处要钱用,就到了工地干小工。小工的工钱,现在也不如往日啦……咱们镇上的房子多了,听说都卖不掉。二姑父一边说一边摇头。
席间,曾钟打来电话,问二姑什么时候席散,他准备开车来接曾老回家。曾老仿佛大悟似的,指着二姑的手机说,跟他说,别那么早来,九点,晚上九点。二姑便在电话里如实相告,谆谆嘱托。
说过,曾老的神采还是有些明媚,又或者是因为喝了一点酒的缘故,饭前半明半晦的脸色此刻饱满红润,仿佛久雨乍晴,向日葵开满沟沟壑壑。晚上八点还不到,曾老忽然起身,说是要自己回家,二姑便赶紧拨电话通知曾钟来接。
曾老一摆手:别打了!现在这一路都是路灯,回家亮得很,放心!
众人硬是拉他不住,只得相陪着曾老,将他送了一程又一程。其实也不远,走路40分钟不到。路上遇到曾钟已经开车迎来,曾老又是一摆手,示意曾钟先回,自己有几个老哥们陪着没事。
二姑父的两个邻居也是一路走一路说,晚上风不小,话一出口好像就被吹走了,所以他们声音都喊得很大。买房子,陪孙子在城里读书,挣钱,借钱,躲债……个个都是一肚子的人间戏剧。
到了家门口,曾老砌筑好面部的巍然表情,准备叩门。在外面,儿子开了车去接他,不管他有没有坐,总是有面子的事;在儿子这里,他在外面七摸八摸的拖延了这好几天,已经显示了他的威严不可冒犯,否则后果很严重;在这个晚上,纵然儿子开了车去接自己,但他没坐,他就不必担这份情意,他就可以继续跟儿子对抗。
门一开,面色凝重的曾老提包进来,曾奶奶迎上去接过包。
屋子里,曾钟大约正在和曾奶奶聊着事情,被进门的曾老打断了,曾奶奶边叹气边提着包往回走,曾钟面有忧戚。曾老瞥了一眼这母子的表情,没看到太多的兴奋和他终于回家的释然,心里有些不悦。去卫生间时,轻轻关了门,依稀听到这一对母子在沙发边絮絮说着,于是曾老劝自己,大约他们有什么烦心事吧,这样一想,他又有点心生愧意。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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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