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屯堡人的乡愁(散文)
在安顺天龙屯堡,居住着一个特殊的群体,当地人把他们称作“屯堡人”。史载明太祖朱元璋时,朝庭为加强对西南的统治,达到平定滇境、震慑云贵的目的,在一个古称“饭笼驿”的地方垒墙筑堡、驻军屯垦,今天的“屯堡人”正是数百年前屯垦军士的后代。六百余年来“屯堡人”仍然保持着明代江南水乡的各种习俗,村庄也沿袭着江南风韵的石头村落风格。历经数百年更朝迭代的变迁,“屯堡人”在这黔境一隅顽强地坚守着祖先的传统。
天龙屯堡深处有一棵樟树,树茎不算多么粗状,树冠覆盖面积也算不上多么宽阔,而“屯堡人”对它的膜拜令人咋舌。樟树的四周用云台山的青石镶成底座,致使樟树与街面高出米许,让人感受到了这棵树的无比神圣。石砌底座当街方向开启了两级石阶,顺石阶方可通往樟树的平台,石阶上安放一方石碑,碑上“叶茂思根”四个大字为颜体书法,十分醒目。底座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在风雨浸蚀中稍显斑驳,倒也能识别出个大概含义。
第一次来天龙屯堡,走马观花浏览了一圈,因为那时匆忙,感觉这古堡也没什么特别的。重游天龙古堡,我把目光盯向了每一处有着文字记载的什物,总算弄清了天龙“屯堡人”的来龙去脉,对眼前这棵“叶茂思根”树就肃然起敬了。不知怎么的,内心里莫名地涌动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涩,透过那方石碑,我看到了六百余年的“屯堡人”传承的乡愁。从形式上“屯堡人”早已经成为了这里的主人,可从情感上他们依然把自己当作是客居异土的游子,他们每时每刻都惦记着自己的母土——古老的金陵、美丽的江南水乡。
故土情怀是华夏民族的共性,人在千里、心系故园,是汉民族最基本的情感状态,对于早期的“屯堡人”而言,或许因为一直过着东征西讨的生活,对故土的怀念情结会更加深重,从“叶茂思根”的碑文便可窥其一斑。当年“屯堡人”领命于朝庭,西讨梁王于滇境,坐镇饭笼驿震慑西南,天龙古堡便成为朝庭军队休整和兵员补给的驿站,也是明军安顿家小屯兵、垦荒的基地。这支军队最初的任务只是平定滇境,可当滇境战事已过,明庭却并没有招回他们的意思,而是让他们在这里听候命令,以皇权的力量震慑西南一方。当时贵州境内多为少数民族,来自金陵的汉军与当地的土著居民无论是生活习性还是行事风格都差异极大,当地居民对他们唯恐避之不及,这支身负皇命的军队也几乎不与当地土著有什么过丛,久而久之便自成一统,谨守中原汉人的生活习性,民居建筑、配套设施、衣着服饰均保持着古老的汉文化格调。“屯堡人”不愿改变自己,不肯融入当地地域文化,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屯居的特性所决定的,他们时刻在待命,一旦朝庭号令,他们将携家带口开拔到另一个未知的地域……
“屯堡人”到底没有等到那一纸开拔的命令,倒成为摇摇欲坠的南明王朝最后的稻草。二百余年后的“屯堡人”已经脱化成了普通的民众,忠勇虽在,情绪却在长期的被抛弃中滋长着。南明王朝逃亡进入黔境时,早已是溃不成军,深深剌痛了“屯堡人”,也直接左右着他们对朝庭的忠贞。明王朝气数已尽时,“屯堡人”迎来了明判将吴三桂的平西大军,顺理成章成为清朝平定滇境的助力,直到清朝一统中国,他们又开始了新的屯居生活。清庭利用完“屯堡人”并没善待他们,而是加速了他们的平民化进程,名义“寓兵于民”,实则是削弱“屯堡人”的力量,最终让“屯堡人”弱化成一个聚居在异域的高原汉人群体,怀着若多的不甘与无奈,在异域他乡休养生息、繁衍生存……
“屯保人”经历了一代又一代,与当地的土著居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当地少数民族原本在服饰、生活习惯上与汉人差异较大,彼此之间的交流少之又少,自然距离越来越远。由于“屯堡人”与故土失联久远,即便是后期进入黔境的汉族人也把他们当作另类看待。“屯堡人”依然我行我素,坚守着明朝时代的江南文明习俗,即便到了如今,依然随处可见身穿大襟宽袖、蓝色长袍的人。我在想,是不是“屯堡人”思想保守落伍于历史的进程?稍加思索后便否定了这样的假设,“屯堡人”紧紧坚守住自己情感的底线,让世世代代的“屯堡人”都清晰地意识到了他们的源头在哪里?他们的根在何方?这里的“屯堡人”民居顺河而建、木结构房屋雕花榫头、入户龙门石条镶嵌……这一切都保存着明代汉族的风格特点,这一切都寄托着“屯堡人”对故园浓浓的思念之情。如今屯堡人一代一代的繁衍,思源寻根的情结并没淡化,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浓烈、更加凝重了。
或许是“屯堡人”对当年的待命不再报任何幻想,遥遥无期等候着,仅仅是他们暂时生存的一种状态,因此他们表现得十分淡定,矜持得没有一丝张扬。身着古老汉族服装的女人悠闲地坐在街边的屋檐之下,一边纳凉一边看守着面前的一爿小摊,摊位上只是一些能代表“屯堡人”服饰文化或生活饰物之类的东西。她们笑迎每一位从摊位前走过的游客,却从不向人兜售她们的商品,似乎他们并非是在销售,反而让人觉得她们连同她们面前的物件都是屯堡的艺术精品,都已经融入到屯堡之中了,成为屯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顺着屯堡旅游线路图一步一景前行着,发现许多壁画、浮雕、塑像之类的东西,记载着屯堡先人征战的场面,其中不乏傅友德、蓝玉、沐英平定滇境的传奇故事,寄托着“屯堡人”对先贤的敬仰之情。不少壁画与雕像还记载了与当地土著人之间的摩擦与对峙,“屯堡人”与土著人的对立并非是他们的本意,而是源于他们身负皇命,朝庭的目的正是让他们与土著人相互对立,利用他们的忠勇,以达到朝庭统治当地土著人的目的。
古巷深处有一处“演武堂”,是屯堡人崇尚武德的地方,时有古装戏在此演出,古装戏舞台依然不乏观众,从场内一条条磨擦得光滑铮亮的长凳便可判断出。演武堂演出的曲目醒目地标注在检票口的黑板上,演出的都是历代忠良的古戏。或许就是受“演武堂”的影响,屯堡后人中方才出现了如陈蕴瑜这样被蒋介石亲书为“忠烈可风”的一代名将。我在猜想,正是由于有了这样的传承,历代如陈蕴瑜将军一样忠烈可风的不在少数,只是他们没有像陈将军一样遇上那场旷日持久的抗战,自然没能引起蒋介石的垂青。不管怎样,屯堡人的忠烈之风是一代一代的沿袭下来了。
“屯堡人”真正融入贵州地域文明,只能从上世纪中叶算起,新中国的建立全国各民族大团结的氛围,让他们意识到特殊群体的存在感,他们再也不用像先辈一样对当地土著人时刻提防着,慢慢地试着与当地少数民族接触融合。敞开心扉的“屯堡人”不再固执保守、不再固步自封。当天龙古堡被列入国家重点文物保护之后,“屯堡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机遇,他们不断挖掘先辈留存的征战与屯居史料,还原“屯堡人”古老的文明,让那段鲜为人知的历史成为一种历史烙印与符号,让更多的人知晓曾经的那段忍辱负重的沧桑故事。
如今,“屯堡人”作为一种名称依然存在,而最初与当地人文格格不入的状态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们早已经融入了当地土著人的文化中,但在血脉里依然有着祖辈们传承下来的怀念故土的情结,有着那深深的浓浓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