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暖风徐来，熏得人睡意沉沉，课堂上总有学生前仰后合，努力和上下眼皮做着斗争。教了二十多年学，渐渐糊涂于不知何为好课。窃以为能让学生上课不磕睡，若干年后还能回想起一丝一毫，便是好课。
　　 不过是感慨的刹那之间，一曲旋律突至唇边，脱口而出，吓了一跳，那歌词是“Downinthevalley,thevalleysolow”，这歌词我还能写得出来，又吓一跳。那是三十年前高一的一堂课，温柔甜蜜，浪漫满满。一个晚自习，一位刚大学毕业的实习老师，当然是女老师，教我们英语，把歌谱油印出来发给我们。老师穿白底碎花连衣裙，平底凉鞋，中等身材，富不富不知道，白与美是肯定的。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灯光之下，老师那张流光溢彩白瓷一般微笑着的脸庞，似乎全身向外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所有的同学都知道，老师如此美丽如此幸福的源头，就在她身边：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站在她身边，也是一位实习老师，怀里抱着一架手风琴，风琴背带半垂着，一张棱角分明成熟的脸，头发半长，不笑，面色平静，长袖T恤挼至肘部，指头上还有打排球时缠的白色胶布，一只裤腿往上挽了两下，略叉双腿站着，露出的皮肤覆层细汗，在灯光下隐隐发亮。歌声甜蜜，琴声悠扬，真是天配地设的一对，我们已经擅自给他们牵了红线。但有一点我们无法确定：究竟谁追谁呢？这首英文歌曲一直飘荡在我的梦境深处。
　　 仍是那时的一个冬天晚上，我和一位同学逃掉自习课，骑着自行车，顶着凛冽的北风和零星的小雪，到师专找一位朋友，去听那位朋友的老师讲课，据说是一位作家，教授。教室里非常温暖，灯光明亮，那位老师微胖，比我略高，四十多岁，头发黑亮，微笑着，神色特别地平静。那个晚上我听他评讲了两篇文章。一篇文章是他自己写的，题目和内容全忘了，但此文表述的主旨输液般直接注入我的血液：要微笑着面对人生。另一篇文章是贾平凹的《连理枝》，后来又重新看过这篇小说，现在连情节都记不太清了。但当时老师讲课的情景，始终清清楚楚在我眼前，虽然连当时老师的衣着都忘了。老师在教室里缓缓走动，左手执书，右手背在身后，不时翻一下书页。他的声音并不宏亮，然而咬字清晰，普通话，语速不快，感情上没有太大的起伏。读至某处，忽觉气氛有点不对，略微抬头，老师正走到我跟前，只见老师泪如泉涌，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老师也不擦拭眼泪，声音平稳如初，慢慢踱过去，又踱过来，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后来在复习班又遇到了一位高人。要具体去说哪一堂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却说不出来，应该说这位老师的课堂堂精彩。老师姓字名谁忘了，教地理，将近一米八的样子，不胖也不瘦，五十多岁，寸发，脸上有几点麻子，极精干利落。说话的方式会让人过耳不忘，语速极快，如打机关枪，甚至略有结巴。但结巴得恰到好处，嘎嘣干脆，不存在听不清楚的问题，只增添点紧迫感，如有条狮子狗在屁股后面呲着牙追。老师的第一堂课，背着手在教室里慢慢走，随机问了几个同学同一个问题：高考地理考了多少分？转了一圈，回到讲台上，老师语出惊人：跟我学地理，考八十分算及格，九十分比较正常！肯定不止我一个，再看我们的地理老师，就像看到了大救星。老师每次上课，提前两三分钟进入教室，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一通画，其快如飞，黑板上两幅地图立就：左侧一幅世界地图，右侧一幅中国地图，经线纬线分明！臂挥手舞，潇洒无比。老师既然作了示范，要求我们也要每堂课前快速画好两幅地图，课上便随时可用。三十年后的今天，我画这两幅地图，依然易如反掌。另外一手绝对学不成：我的老师可以背对黑板，为不挡住我们的视线，用左手来画，三种降雨类型的简图一挥而就。而画雨的形状时，粉笔快速在黑板上抖动画过，嘚嘚作响，立刻出现数条均匀的点状线条，分分明明就是雨丝。
　　 复习班总是奇人辈出。英语老师五十多岁，又矮又瘦，眼睛本就小，又戴了副度数极高也不知道是花还是近视的眼镜，脸上好像少了一样器官般奇怪。本以为自己的英语水平不差，一上这个英语老师的课完全傻了：根本听不懂！我从没听这个老师说过汉语，整堂课从头到尾使用英语！如果不是他和周围小老头一模一样清清楚楚站在眼前，我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他是中国人！更要命的是，老师边读课文边讲解，不光讲解部分听不明白，连课文也和以前所学的读法不一样！有时听见老师叫自己的名字，懵懵懂懂站起来，根本不知道老师提问了什么问题，Sitdown当然能听懂，万分羞愧地坐下。老师声音不大，但语速极慢，发音极清晰。我整个头大如斗，时刻全神贯注紧张兮兮，右手记笔记，左手张开手掌支在左耳旁，雷达般紧紧追随英语老师，一堂英语课上下来把人累得几乎虚脱。过了大概一个多月，总算能听得明白老师讲课的内容。但没有一个同学敢有怨言，因为班主任介绍各科老师时说过：英语老师毕业于清华大学。
　　 复习班的班主任刘玥老师，更具传奇色彩，据说是学校早年花费巨大气力自省城高中挖来的，教政治，我们毕业之后又带一年复习班就退休了。花白头发，又黑又瘦，什么衣服穿他身上都大了一号，松松垮垮空空落落的。烟不离手，右手食指和中指整个的好像刚从染料缸里拿出来，又油又黄。刘老师的口型从没见闭上过，微张，嘬着，老处于抽烟状态，叼烟不叼烟一个模样。刘老师的最大特征在于高度近视的眼睛，眼镜一圈一圈厚如瓶底，其实刘老师眼睛不小，但很难看到，由此闹出的笑话数不胜数。上刘老师的课迟到了，怕挨训，从不喊报告，悄悄从窗口翻进来，只要不弄出声响，即便他正面对着你，别怕，没事。有一次两个同学课间一盘棋没下完，刘老师上课后继续下，一个同学胜局已定，啪地一声一拍棋子，并大叫一声：将！刘老师的课被打断了，他的耳朵立刻侧向声音源头，问了一句：谁？教室里鸦雀无声，他迷惑地一顿，继续讲课。起床铃一响，就要提防刘老师手中那条又细又长的树枝子。进得宿舍，刘老师微伸着头，扫雷般左顾右盼，摸到一张床铺跟前，不管有人没人，掀开被子就抽，啪地一响，带着咻咻风声，那架势就让人屁股发痒，当然他谁也打不到，大伙早抱着衣裤趿拉着鞋，纷纷跳窗而逃。伴随着一片叽里咣当的纷乱，刘老师在背后冲我们大喊：我打也要把你们打到大学里去！后来我去看他，送给他一条烟，笑着不说话，他把脸凑到我脸上，焦油味呛人，眼睛眉毛鼻子嘴巴研究一遍，得出结论：在庆啊。
　　 当然，也有极其无良、令人万分鄙夷的老师。上小学三年级时，遇到了一个让我终身引以为反面教材的老师。这个老师教数学，邻近村庄的，男性，当时已经结婚生子，三十岁左右，为代课教师。我印象中他好像对所有人都不满意，或者是嫌工资低又不是正式职工？或者不喜欢教学？或者是特别蛮横无赖？总之那时有种种猜测。没见过他的笑脸，总是横鼻子横眼，一幅恶相，同学们见了他都战战兢兢，噤若寒蝉。整整一年，我不记得他讲过课，记得的只有跑步。一到数学课，他便搬条板凳，往教室门口一坐，没好气地只说俩字：跑步！我是班长，便集合同学，整好队，绕着学校一圈一圈跑。跑不动了就走，歇过来了继续跑，汗流浃背，衣服一件一件脱掉，堆在教室外墙根边。他不说停下来，谁也不敢停。一上午三节课，就跑一上午步，然后放学回家。我记得清清楚楚，升级考试的时候，全班只有我一个人考及格了，被校长大大表扬了一番。而我之所以能考及格，完全拜托哥哥的辅导。这个老师后来转了正，成为正式教师。我回家时偶尔遇见他，但我看见他就好像没看见，决不会和他打招呼，更不会叫他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