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忆刘爷(散文)
(一)
刘"爷"不是爷,他仅比我大几岁。但圈子里的朋友们均称之为爷,因为在他身上有一种让人仰视的"爷"的范儿!
刘爷本名根来,笔名逢阳。不到三十岁,就己经是一位出版过诗歌专集、有名望的诗人了。他还是当时在北方颇有影响的《长城文艺》的诗歌编辑,是我走上诗歌创作的领路人。
初识刘爷,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那是插队落户五年之后,在所有的插队同学都抽调回城之后,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村子的。并且没有资格回城,被安置在当地县城的一个基层供销社,在一个小小木货库里收购木货。这一切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我是另类。
木货库很小,只有一间宿舍兼办公室。活儿也不多,除了农历三、六、九逢县城集日,收购些从山里下来的山汉们交售的棍棍棒棒,其他日子几乎没有活儿干。于是,我就有充分的时间,写些通讯报道之类的小文字,同时也尝试着写一些小散文、小诗歌之类的东西。
初学写作,投稿快,退稿也快。退稿信都是的固定模式,除了姓名是用笔后来填写的,其余内容都是早己印刷好的铅字,没有任何感情上的交流。只有《长城文艺》的诗歌退稿信,是手写的。很隽秀洒脱的字体,多是鼓励,偶尔也指点些不足,署名赫然是"逢阳"。这让我大为感动。
忽一日,根来来信,约我到编辑部一叙。我很意外,也很遑恐,匆匆坐班车赶到市里。那时候,《长城文艺》编辑部和地区文联合署办公,就在张家口西河沿展览馆后身,一个不大的院子里。我怀着朝圣般的心情,找到二楼编辑部。房间不大,地上摞满了成捆的刊物,不规则地摆放着几张办公室。我很拘谨。根来却很随和,没有编辑的架儿,也没有诗人的傲气。清瘦的长型脸,架着一副度数很深的眼镜,一圈儿一圈儿的象酒瓶子的底儿。眼镜后面的两只眼睛不大,但很有神。挺随和的笑容,嘴角透着孩子般的嘎样。虽然初次见面,感觉他象一位久违的兄长。
为了我的到来,他还约了市里的几位诗歌作者到他家一聚。他的家,就在编辑部的同一个院子里。编辑部在西楼,他家住在北楼。二室一厅,面积并不大。但在当时,能分配到这样一套宿舍,着实让人羡慕不已。
一包花生米,一包煮大豆,一包猪头肉,很随意地摊放在茶几上,连盘儿都不摆,外加一瓶四川文君酒。几个人围几而坐,像一家人,而根来,就是兄长。
他拈着花生米,一粒一粒地扔进嘴里,一边嘬着小酒,一边读着我写的诗。
"嗯,不错,刋物上一发一大片!"他说。
果然,在下一期《长城文艺》上,我写的这首《不能忘却的爱》,以诗歌版块头条的位置发表了,并且竟然得了七十六元的稿费,抵得上我两个多月的工资。按当时的物价水平,足可以买一个高低柜,或者其他一件什么大件傢俱。
(二)
那时候,"文革"刚刚结束,整个社会也象塞上的初春,刚刚解冻,人际关系还很冷漠。根来的家,就成了我们这帮诗歌作者向往的地方。一有机会,就往他家跑;谁有什么心里话,也都乐意跟他说。和他接触多了,听说了一些关于他的令人感慨的往事。
其中有一件事,颇具传奇色彩,令我至今记忆犹新。那还是在如火如荼的″文革"期间,整个社会动荡不己。一位书生气十足的哥们儿,不知为什么,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通过激的言论,立刻被人上纲上线,揪住不放。吓得这位仁兄不敢回家,唯恐牵连到亲人,只好四处躲藏。那时候涉及到敏感话题,人人遑恐,避之不及。只有根来,似乎是理所当然地把他收留到自己家中。夜里就睡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一日三餐,待如家人,毫不避讳,亦不见外,直至避过风头。在那人人自危动荡不安的年月,救自家兄弟于水火,且以亲人待之,不能不令人敬佩。根来的形象,在我心中,日益高大起来。
根来十分活跃,总是闲不住。一九八一年,他先是组织全区的诗歌作者,在万全县洗马林的军营里,和驻军官兵举行了很热闹的军民联欢活动。次年,又在我所在的蔚县,组织了南山诗会。这是全区规模最大的一次诗会,几乎集中了各区县所有的诗歌业余作者。根来热情很高,四处奔波,样样操心,甚是劳累。与会的作者们通过相互交流,登山采风,十分开心,都感到收获颇丰。诗会之后,塞外山城涌现出了一批较有实力的诗歌作者,形成了一支令全省诗坛不可小嘘的创作队伍。只有我们这些兄弟们知道,根来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我也在根来的手把手的指导下,在《人民日报》《诗刊》《星星诗刊》《萌芽》《河北文学》等有影响的报纸刊物上,陆续发表了一些诗歌作品。并经他推荐,一九八三年,我先后加入了張家口市作家协会和河北省作家协会。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到八十年代初,近十年间,在根来的那一茬弟子中,涌现出了几位后来活跃于文坛的重要人物:梅洁,一位有灵气的南方姑娘,"文革"前的最后一届大学生,后来以写散文著称,但她最初是学写诗的,也是出自根来的门下;楊松林是当年的小师弟,后来西出阳关去当兵了,现在是很有名气的《诗选刊》的副主编;李德明,笔名叶卉,后来担任張家口市文化局长,现在也是圈子里"爷"字辈的人物,人称德爷;那时在诗歌界斩露头角的,还有刘玉河、姜宇清、杨荣等……
根来不仅教我怎样写诗,而且以他的言论和行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教我怎样做人。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让我受益匪浅。
(三)
在写诗小有名气的时候,自已也没有想到,我的人生道路会发生转向。使我不得不告别文坛,离开师门。这也是一直让我感到愧疚的一件事。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里,人是被划分为若干等级的。在政治上,每个人都被烙上不同的政治符号,一旦被打入另册,终生受歧视。在人群中,又有农业户和非农业戶之分。非农业户口的人,从粮油供应到念书、招工、当兵等等各个方面,都有种种优先和优惠的政策规定。而农业戶口的人,则注定终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挣工分的社员,要改变命运势比登天。我不幸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又被认为是永远没有教育好的子女中的一员,更不幸娶了一位蔑视家庭出身阶级成份,敢于嫁给我的村中”小芳"为妻。婚后生有一子,便自然而然随其母,也成了一名小小的农业户。
为了改变自己的政治命运,也为了改变妻儿的户口身份,无奈之下,我选择了弃文从政。从一九八四年到一九九零年,我在县政府办公室拼搏奋斗了六年。后来又被安排到县烟草公司任局长、经理。在政界,一干就是二十年。有时候,真的感觉到身心俱碎,疲惫不堪。但人在仕途,身不由己。特别是在物欲横流、人心浮躁的社会环境里,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做一个人很难,做一个清白正直的人更难。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想起和根来交往的那些百无忌讳,开心快乐的日子。他的音容笑貌,历历浮现在眼前。这时候,我才真正感悟到,他的那种从不设防,真诚待人的作派,那种视功名利禄如无物的文人气质和傲骨,那种超然于物外,超然于俗念之上的洒脱,已经潜移默化地深深地影响着我。他教我写作,也教我做人。正是这些刻骨铭心的传统教化,支撑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跌跌踵踵地走了过来;在仕途的沉浮中,始终把握住了人格的底线。
蓦然回首,青春不在,而斯人已老。我愈来愈感悟到,文学,是我的根,是我的归根之地。虽然在我从政的这些年里,诗友们对我有种种误解,但我觉得都很正常。唯独让我感到愧疚和不安的是,我将如何面对恩师。
二00三年的一天,忽然接到一个老友的电话,告诉我根来到蔚县来了,要见我。我欣喜若狂,立即赶到约定的饭店,在围坐在餐桌旁的一圈人当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久违的根来,不由得心里一紧。根来清瘦依旧,一圈儿一圈儿的眼镜依旧,略帶嘎气的笑容依旧,只是两鬓己经斑白,清秀的脸上略显疲惫和憔悴。我诺诺地坐在桌旁,显得有些拘谨和不安。根来却很淡然,依旧谈笑风生,举止之间还是兄长样的亲近随和。我心里一热,不禁感慨,根来就是根来,经历近二十年的岁月风尘,他的一颗童心不老,依然圆润如初,纤尘不染。他对谁都不屑于设防,也不屑于防备任何人。永远如一泓山泉,清沏见底,一览无余。席间,我才知道,根来热情似火,正在领着一帮子兄弟们,筹划一部投资几千万元的电视连续剧。这部电视剧,就是后来在地方电视台热播的以库伦大道为题材的巜大镜门》。根来己今非昔比,一出手就是大手笔。也正是在这次席间,我才知道,根来在朋友圈里,有了一个新的称谓:刘爷。我心里不禁暗暗赞叹,是啊,一个“爷”字,是几十年岁月的见证,是发自兄弟们内心的尊重,胜过评论文章千言万语的赞誉。
如今,刘爷走了,走得很平静。 在这喧嚣的尘世间,刘爷,就是一位爷,并且留下了让人仰视的“爷”的范儿。 2019年4月18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