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 有个叫琴的女人(小说)
一
今年,琴已满55岁。她只是把尺把长的乱糟糟的黑白头发用个花色的橡皮圈扎个马尾拖在脑后,无关乎好看与不好看,她没有闲心去讲究这些。儿子的痴傻已经令她麻木,更确切地说傻儿是她的第三个孩子。丈夫红病得很严重,鼓鼓的肚子像个快要涨破了的皮球。红不时地从东边的卧室里传出阵阵的呻吟声,是的,他很痛,肚子很涨,这些琴都明白,但她无能为力。医院里的医生都束手无策,让她把病人带回家好好照顾,不要让病人有遗憾地离开。能不遗憾吗?丈夫唯一的孩子还是个傻儿。
现在是6月的天,早稻成熟了。琴今年栽种了6亩的早稻,黄灿灿的稻子急等着琴去收割。琴没有钱去请收割机割稻子,家里的钱给红治病用个精光,而且还找亲戚们借了外债,自己能干的活哪怕再累也要自己去干,绝不能多花一分钱。哪天丈夫走了,丧葬的事,一些杂七杂八的都是要花钱的。傻儿长得人高马大的,琴指令他干些重活粗活他能胜任,预料家里的事情只能靠琴自己了。
红一夜一夜的呻吟着,到了今早反而不再呻吟了,估计是太累了,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琴推醒了傻儿,她要带着傻儿去割稻子,傻儿流着口水嘟嘟囔囔的,揉着睡眼一百个不愿意。琴拿了两把镰刀,连推带搡地带着傻儿出门。因为是清晨,天气是凉爽的。傻儿对这样的活并不陌生,琴不指望他能干多少,有个人在身边,总觉得不是那么的孤单,傻儿能割多少是多少,总比不割的好。即使是凉爽的早晨,也禁不起人使劲地干活。琴割完一个稻捆子,额头开始冒汗,她掀起衣角擦去额头上的汗,往身后望望,她的傻儿躺在田埂上,枕着带着露珠的草叶睡着了。算了,算了,这些天傻儿也够辛苦的,让他给爸爸擦擦洗洗的,晚上陪着琴和爸爸住在一个房间里。一有事情,琴第一个反应就是叫上傻儿,傻儿是她的精神支柱,不叫他,她又能叫谁呢?红的兄弟姐妹们在红刚生病时,他们还轮流来照看。现在是农村大忙季节,别人不能24小时都呆在你家,家家都有事情要做。归根到底,你的事只有自己去抗去拼。“哎!”琴长长地嘘叹着,“自己的人生何至于此?自己在张家生的一儿一女想必都已经结婚生孩子了,自己也是个当奶奶的人了,女儿和大儿子,他们俩现在长得是什么模样,自己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们俩小时候的模样,女儿像她爸爸,儿子像自己,圆圆的脸。要是没有后面的事情,要是自己的爸爸不那么早的遭遇不测,自己的生活不止于此,自己更不会再嫁进李家,又生个傻儿。哎。”琴把镰刀把握在手里,出了会神。一切都是造化弄人,人生时时的不如意都让琴逮个正着。快点,快点,加劲干,趁丈夫暂时不需要人在身边,多干点,稻子是不等人的,熟透了,一场暴风雨,它们就会被打趴下,那样会损失惨重的。琴就指望这些稻子能给她获得一点利润。现在,稻子的价格提上去了,好像是一百斤稻子能卖一百五十块钱,小贩子直接上门收。太阳冒出来了,琴的裤腰全都汗湿了,她揉揉发酸的腰肢,还想继续割会,可又担心丈夫会有什么事,还是回家照顾好病人,带着傻儿回家吧。
二
琴的丈夫没有拖多长时间便去世了。在亲戚的帮忙中,红也算得上是体面地出殡了。傻儿在别人的指引下披麻戴孝送走了他爹。
琴的家成了孤儿寡母的家。琴的娘家开始出手相帮,一大片稻子,琴的二弟雷叫来了收割机,呼呼啦啦地,一天工夫稻草分离,收割干净!“机器干活真是快啊!”琴不由得赞叹着。
一个渐行衰老的姐姐,一个半痴半傻的外甥,雷开始考虑姐姐的去向。是的,姐姐一个人拖着傻儿,怎么生活?没有人照应,姐姐是会很惨的。雷开了个砖窑长,窑厂简单粗暴的活有的是,傻儿去码码砖,琴去给工人做做饭,这样照应着她们母子俩。姐姐活成了今天的样子,雷下意识地不去想姐姐的从前,他只要照应姐姐的现状,好像便能弥补什么似的。
可岁月永远不可逆转到过去,如果能回到过去,一切都不是现在的样子。琴也许在逗弄着孙子,她是不用提着镰刀亲自割稻子的,她也不会有傻儿,更不会有被接回娘家,在娘家住了三年之久,和前夫离婚,再嫁进李家,有了第二任丈夫,有了个操心操肝的傻儿。琴看着破败的家和流着口水傻笑的第三个孩子,不禁悲从心起,怪谁呢?怪天怪地,怪自己?这都是命啊!要是自己当初顺从自己的心,不站在娘家这边的队伍里,现在自己的日子一定是很好过的……
三
琴没有读过书,60年代出生的农村姑娘有很多文盲,在她们长到成人之后,兴起了扫盲班。琴上了三个月的扫盲班,阿拉伯数字,琴是认得的。琴后来还学会歪歪扭扭地写出自己的名字,当琴端详着是自己一笔一划写出的名字时,高兴地想哭。她不埋怨父母不让她读书,村子里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不识字的绝非是她琴一个人,田间灶头的活,琴都会,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琴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尤其是二弟弟雷和琴最为亲近,雷比琴小8岁,是琴的背部驮着雷长大的。雷和琴,这姐弟俩人相比别的兄弟姊妹关系更为甚密,自然心会贴得紧密些。雷按部就班地上过学,只因没有考取大学,读完高中,也算是个识文断字的文化人了。雷长得好看,精精神神的,走路都是一蹦一跳的,感觉挺带劲的样子。可偏偏长成了个火爆脾气的小伙子。妈妈是家里的女权主义者。妈妈在家是说话算话的,爸爸是出名的老好人,他都听妈妈的,可不听妈妈的,又能怎么办?妈妈有一股子的缠韧劲,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她和邻居吵嘴,一定要吵赢,邻居累了,但妈妈不累,她不知道累,一定要邻居认怂,怕她了才行。可能是爸爸懒得和妈妈一般见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家里的事妈妈做主,爸爸只有知情权。
琴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到家里来说亲的人络绎不绝。农村流行的话,家有姑娘十七八,四面八方来说亲。可见待字闺中的女孩子是多么的紧缺啊!妈妈的厉害名声并不影响说媒人给琴找婆家,乡里乡亲的都知道琴像爸爸憨厚,不会惹是生非的,娶回家一定是个好媳妇。
初筛是要经过妈妈的法眼的。有媒人刚刚把男方的家庭和个人说了个大概,就被妈妈立马否决掉,妈妈要不嫌人家弟兄多家贫;要不嫌人家家庭地理位置不好,是个野鸡不下蛋的地方;要不嫌人家父母窝囊,家里不整洁。但琴终归是要嫁出去的,挑来选去不能再挑了,琴快要往三十的年龄上走了,三十的姑娘还不出嫁,会被人耻笑的,只有娶不到媳妇的儿子,哪有嫁不掉的女儿。妈妈好不容易相中了张家的大儿子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张家一直在为大儿子的婚事不停歇地相亲,可就是没有成功过,相亲的钱倒是花了不少。明长得细细条条的,农村看待一个男人的标志是要长得魁梧粗壮,这才是干活的好料。细条的身材总觉得是欠缺点男子汉的气概。明眼看到了三十岁了,他自己盘算着一辈子是要打光棍了,干脆就学点女人们会的针头线脑的活计。于是,明偷偷地跟着妈妈和妹妹学会了打毛衣和做鞋子,没想到明会打毛衣做鞋子成了他的活名片,老老小小的人一提到明,就会说那个会打毛衣的男人啊。
琴心机不灵动,任凭妈妈怎么教她做鞋子,琴都做得不如人家女儿做出来的鞋子好看。做鞋子要从画鞋样子开始,一层一层的袼布浆上,鞋样子有了,要和袼布浆上,晒干后成了鞋底。搓线,纳鞋底。琴纳的鞋底行不成行,间隙不对等,针脚大大小小,一双鞋底纳成更是不忍直视。妈妈不会打毛衣,妈妈让爸爸给弟弟们买毛线回来要琴给弟弟们打毛衣,说是毛衣顶多是个化纤的线,晚上一拽会嚓嚓地冒出火花。即使是化纤的料子,也是个稀缺品,不是人人都会有的。妈妈的目的很明确,要琴学会这些。村里的姑娘们几乎都会打毛衣做鞋子,这是一个女人的基本活计。可是琴给弟弟们的毛衣最终没有一件是完整上身的,关键时刻的领子、胳膊处、凡是到了技术活的时候,琴就无从下手,毛衣打到分针的时候,琴撒手不干了,干不下去了。弟弟们的毛衣都是他们的老婆后来继续琴没有完成的工作。琴是个不会打毛衣的女人。
七转八转的,会打毛衣的男人和不会打毛衣的女人有媒人来撮合了。琴没有多大意见的,年龄相当,不呆不傻的,能干活就行了。不知道什么是恋爱,什么是感情,只知道女孩长大了是要嫁出去的,这个家是男孩子们的家,没有女孩子的份儿。只要妈妈同意,她便同意。妈妈看中了明,“会打毛衣,将来小孩子的毛衣有人打了,我就放心了。”这是妈妈满意明的条件。按照老规矩老套路,妈妈还是偷偷地跑到明家,来个明察暗访。一天傍晚,妈妈到了明家的村子里,她向人打听明家住哪里,村子里的人都是心机灵动的人,有人认出那是琴的妈妈,便指使人飞也似的告诉了明的妹妹,妹妹十万火急地撤掉旧的床单被子,把压箱底的崭新的床单被子铺在床上,顺凳子、抹桌子、扫地,一通整理。琴的妈妈到了,妈妈假装是过路的,来讨杯水喝喝。假模假样的在明家里四处张望,问问妹妹家里有几口人?父母多大岁数?挨个房间看看,一杯水喝完,妈妈考察完毕,客客气气地离开。
妈妈说明家很整洁。意思就是不窝囊,干净。妈妈是看重这些的,她自己就是这样收拾家的。
四
琴成了明明媒正娶的妻子。
琴和明住在和公婆有一墙之隔的房子里。这三间砖墙瓦房是明的婚房,按照常理,琴和公婆应该没有多大的矛盾才对。就在琴嫁过去的第三个月,她便和公婆像模像样地吵了一架。琴到婆婆家,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拿了婆婆家里的一把锄头去锄地。公公发觉家里少了一把锄头,张家李家问了个遍,也没有找到锄头的下落。琴锄完地,觉得这把锄头很好用,自己的小家庭还有很多的东西配置不全,这些农具都是必不可少的,就想把这把锄头占为己有,她把锄头放在灶间的稻草堆里隐埋。婆婆一家大张旗鼓地问那把好用的锄头的踪影时,琴佯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琴在明面前嘀咕着:“真是小气的人家,一把锄头找来找去的,像在找金子。”“没有锄头,拿什么锄地!是不是你拿的?”明绷着脸问。“我拿的!我拿的!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拿的?我进了你们家的门,真是亏大了,你们家要什么没有什么,一把锄头都是一个很大的东西,你们家真穷!”“你们家富!你们家是地主!”明无情地揭去琴的疤痕。确实,琴是地主的后代。琴忌讳人家说她娘家是地主,这是在狠狠地抽打她的脸,割她的肉。琴小时候没少受到同村小伙伴们的欺侮。小伙伴们会骂她是剥削人的大地主,骂她是地主家的大小姐。琴从小伙伴的闲言碎语中得知妈妈是地主家的大小姐,爸爸是地主家的大少爷,因而他们的孩子就是正宗的地主后代,是个出身有问题的人的后代。妈妈说这些都是不真实的,他们的上辈无怪乎有自己的两亩地而已,然后给他们安上了无须有的地主帽子的头衔。到了琴长成了大姑娘时,又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脱地主帽子的政策,琴的一家瞬间成了贫农。妈妈喜极而泣。贫农、党员是女儿选婆家的标配。妈妈清楚,虽然现在是贫农,但在短时间内让真正的贫农们一下子就接纳他们,和他们融为一体是要一段时间的。琴不指望能找个有党员的人家作为婆家,但贫农的标配是一定要有的。
明一家是顶当当的贫农之家,根正苗红的不在话下。
婆婆家为一把锄头找翻了天,也没有个所以然。婆婆在明面前说:“你去问问琴是不是她拿的?我看她憨头憨脑的样子,心里一定是很鬼的,地主家的女儿不像贫农家的女儿忠厚,她一定是嫌弃我们家穷,没有分给她东西,她就把我家这把好用的锄头偷走了,哎,地主家的女儿,鬼得很……”
三间砖瓦房藏根针也容易找到。明决定自己找找看看,床底下、大立柜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凡是能搁得住一把锄头的地方,明都细细的搜寻一遍,没有。还剩下厨房那一方地盘,明到厨房一探究竟,猛然间,明发现草垛有了异样,那草垛不是个小高堆而是长长的稻草铺着在一起聚拢着!这几天都是琴在灶间烧火,这个长长的草堆琴总不让它露底。以前琴总是把灶间的稻草隔两天都要用光,她要把灶间的灰尘和碎草清扫干净,再抱稻草放回灶间,如此周而复始的。“自从妈妈丢了锄头,琴就没彻底打过灶间!”明越想越觉得可疑,他三下两下扒开草堆,那把全家这几天闹心的锄头安安静静地躲在这里!明不由得大怒,一手抓起锄头,喘着粗气,转身飞也似的跑到正在门口喂鸡的琴的身边:“你说!你说!怎么回事?我妈的锄头,你不是说没有拿吗?不是你拿的,还是鬼拿的,你把它藏在灶间,还嘴硬说你不知道!”“凶什么凶!是我拿的!怎么了?我嫁到你们家要什么没有什么!一把像样的锄头也没有!你还有脸说我拿你妈妈的锄头!”琴一点也不理亏并强硬还击。“你还嘴犟!看我打不死你!”明抡起锄头把子朝着琴的背上打去。琴一躲闪,锄头把子打在琴的小腿上。琴“哎呀!”一声跌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开始指天指地地大骂着。婆婆听到哭骂声从家里跑到儿子身边,板着脸指着琴说:“你这个女人真是不知好歹,一把锄头丢了,我们都在家找翻了天,你也不说一声,阴坏阴坏的!我儿子怎么就找你,找你这个地主家的女儿!”“你说谁是地主!”琴一骨碌从地上站了起来,顺手就去抓婆婆的脸,俩个女人扭打在一起。明窜到老婆和妈妈中间,抬手给了琴一个响亮的耳光……琴捂着火辣辣的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泣着,她要回娘家搬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