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刺父(小说)
题记:季春生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娶了亲生父亲的女人,又要去刺杀亲生父亲。
一
因为二十年前,佛岭县偏脸子村那个十九岁半的小学女教师季红,不明不白地怀了孕,又不明不白地难产而亡,只留下一个模样儿特别帅气的小男孩儿,和一支黑亮亮笔杆儿上刻着“爱之最”三个金字的英雄牌金笔。受痴迷于二人传车老板子姥爷的耳濡目染,小春生打小也迷恋上了二人传。高二期末考试前一天晚上,背着英语单词却突发灵感,借着塑料薄膜窗户透进来的水银般皎洁的月光,趴在硬硬小火炕暖烘烘的炕头上,用那支黑亮亮的英雄牌钢笔,唰唰唰唰一写就写到日头爷从东山尖尖儿上露出了半个脑袋瓜儿。
却不曾想那个熬了一宿写出了一百多句的单出头,不单荣获了县文联征文一等奖,还被县文化局选作参加地区会演的重点节目。由县文工团挂头牌的女演员尹月香饰演,一举拔得头筹,折桂而归。
为了能看上一场向县委的汇报演出,季春生天不亮就从剧场的后角门混了进去。春生震惊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在演草本背面写下的那一百个句子,竟能叫尹月香变成那么优美奇妙动人魂魄的音乐剧和唱段?那灵动传情的眼神,那飘逸优美的身段,时时刻刻都在眼面前重现,那婉转优扬一唱三叹的乐曲,也久久在耳畔上回旋,竟激动兴奋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自此尹月香那娜婀妩媚的身影,怎么也挥之不去,白天睁着眼在眼面前浮现,黑夜闭上眼也在眼面前闪动。
后来县文化馆要招聘一个临时工性质的收发员,白天作收发,晚上打更,因为工资低,又是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一直无人问津。而这一年高考季春生以三分之差名落孙山。班主任和语文老师都力劝他再复读一年。因为他的语文成绩在全地区考了第一名,只要稍加努力,第二年一定是板上钉钉——没帽(冒)了。可是打小没爹没娘,三年高中都是靠姥爷姥姥土拉坷里刨食勉强念下来,哪还有能力复读?而且季春生觉得这份工作对自己挺合适,既有一份工资,又有住的地方,还能沾上文化的边儿,更何况尹月香也在文化馆里工作,岂非求之不得!
昔日里,梦里寻她千百度,寻寻觅觅不知往何处。现如今,伊人近在咫尺面对面,却为何不敢抬头看一眼……
不知是哪出戏里唱的?远远看过去一眼袅袅娜娜的身影,脑海里就会蹦出这几句唱词儿。心口窝里就像揣了个小兔子,砰砰砰一劲儿跳。心就一劲儿发慌。看惯了戏台子上的粉墨佳丽却从没见过她身穿小碎花连衣裙的端庄秀美,雪白短衫超长黑裙的妩媚妖娆。有时雪白沙裙的裙边边儿上,滚一溜儿金丝,轻盈儿脚步一挪,阳光下金色涟漪就闪闪发光乌黑黑长发披散肩头,就象瀑布般在身后飘动。
季春生只敢远远地望着背影儿,走进她的办公室。咫尺面对时,却不敢抬一抬眼皮。每天一上班都要往各办公室送暖水瓶,本来只要求他给两个馆长打开水,春生却每个办公室都送,也费不了多少力气。馆里人也就习惯了等他送水。老馆长茶杯里,昨日的茶底儿先倒掉。再沏上新茶叶,老馆长就从瓶底厚的镜片后面,用一个微笑表示谢意。可到了她办公室门口,门上钉着党支部和副馆长两块牌子,就怯怯,心慌,腿打摽儿,使了老大劲儿。才抬起手指头尖儿,轻轻扣了两下门,听到一声细声细气的“进来”,慌慌迈进门槛。
她正趴在一张宽大的写字台上。手里握着一支黑色笔杆儿的英雄牌金笔(那金笔咋跟他的笔一模一样?好象那笔杆上也刻有三个字?)低着头看文件。也许她知道进来的人是谁,却并不抬头,继续专心看文件。不时用那支黑黑笔杆的金笔,在一些重要处划上粗杠杠,以示重要。就跟他用妈妈留下的那支英雄牌金笔,在语文书上划重点语句和段落一样。不知怎么就更增加了几分热热的亲切感。然而,季春生还是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进,又轻手轻脚地把暖水瓶放在小茶几上。他伸出手,本想跟在老馆长屋里一样,把茶杯里的旧茶倒掉。再加上新茶,可他伸出去的手指头却又麻溜儿缩回来。她茶杯里沏的不是花茶也不是绿茶,里面飘动的是几朵五颜六色的菊花。他觉得她只应该喝这种美丽鲜艳的菊花茶,只有那芬芳艳丽的菊花茶才能配上她。他极想每天都为她沏一杯菊花茶,他知道那些菊花瓣儿是装在一只精美的小玻璃瓶里的,就放在她身旁的书架上。可他却不敢走过去。她一直在专心致志看文件,连眼睫毛也没眨动一下。
季春生知道,她那一双长长的眼睫毛,和那一双弯弯黑黑的眉毛,都是有灵性的。一旦到了舞台上,就会象燕子的翅膀一样翩翩飞舞,她的两只眼睛也会说话。就是去年,在他们学校所在地向阳镇的大礼堂里,文化馆下乡巡回演出拉场戏《火红岁月》(那是文化馆一个老编剧根据他那个单出头改编的一出拉场戏),由已是副馆长兼党支部书记的尹月香饰演女主角儿,有一场戏,表现女主人公在爱情选择上的思想斗争,没几句唱词儿,只用一连串身段和眼神的变化,就淋漓尽致地把人物内心世界的犹豫慌惑喜悦和苦闷活灵活现在观众面前。那场景那神情那眼神儿,就像复制在了他脑瓜里,抹也抹不去,忘也忘不掉。可现如今真正到了眼面前儿,却不敢抬头看一眼,她也压根儿没注意新来了个临时工。
《火红岁月》参加省文化局调演,大受好评,尔后就在附近几个县和佛岭的各个乡镇巡回演出。剧团演到哪儿季春生就跟到哪儿。每场演出,他那一对黑黑的眼珠儿都一眨不眨盯住女主角的眼睛和嘴唇,半个月下来,女主人公所有的唱段,他都学得字正腔圆,一字不差。而且,春生打小跟姥姥学画仕女图,画人物惟妙惟肖,尹月香舞台上的每个身段每个亮相,都被他像照相机一般刻进了脑袋瓜里,当天晚上就趴在被窝里,一笔一笔地画,一笔一笔地描,婀娜飘逸神采各异的尹月香就活灵活现在了季春生的手指尖尖上,不多日子,竟就有了二百多幅。不大离儿就拿出来痴痴看,看不够,喜不够,稀罕不够,就总想能有那么一天亲手送给她。
二
二人传和拉场戏是东北地方戏,这一带的农民,一般人都能哼唱几句。春生的姥爷和大姥爷,都是车老板子,每逢进城,把牲口往大车店里一拴,就必去听二人传。若不然,觉睡不香,饭吃不香,第二天一整天没精神头儿。那时候县里有单独的二人传剧团,剧团里的主角儿叫碧彩霞,只要边幕条里一露脸儿,百多双眼珠子就唰一下甩了过去,一张嘴,掌声叫好声,就爆豆一般响,房巴顶得直忽悠。和现在歌星们一出场,台底下就发烧一般呜嗷呜嗷嚎叫不一样。那时候演员还没学会扭屁股,也不会飞吻,只会不时甩几个飞眼儿,就撩得人心庠,车老板子们一宿一宿兴奋。爱看二人传的多是农民和平民百姓,就图希个乐呵,听着过瘾就拍巴掌叫好,一门心思只盼着碧彩霞出场。姥爷就是个追星族,言必称碧彩霞:
“人家那小嗓门儿,听在耳朵根子里,抓挠你心口窝儿,叫你十天半拉月都舒坦。”
碧彩霞文革中被打翻在地,断了腿,不能再登台,却有个女儿,一副金嗓子,十六岁就唱红,只可惜没二年儿就当了夫人和干部,也就不再唱戏了。
季春生当时还不知道尹月香就是碧彩霞的女儿,只是觉得唱《火红岁月》的尹月香,绝不会比碧彩霞差,姥爷活着也绝对得服。
然而,日日见君难面君,真的能天天看见了,又不敢正目以视。尹月香也像是压根就没注意新来了个勤杂工,匆匆走,匆匆过,没照过一个正面儿。每天看到的不是侧身就是背影,就只能在夜深人静时,趴在小黑屋的长条桌上,在画本上回忆和记录白天里远运地一瞥。不多日子,竞又有了厚厚一本子。越画越觉得能抓住特点和神韵了,越有灵气神儿了,也越为自己的画和画上的人陶醉,夜夜压在枕头底下用脑袋瓜枕着。
文化馆接到宣传部通知,叫他们带《火红岁月》上地区参加地区党代会汇报演出,上上下下忙开了锅。剧本深化加工,唱腔推敲润色。季春生写的那段词儿,却一字未动,而且经尹月香的加工润色和出神入化地演绎,时而低吟浅唱,柔情似水,时而慷慨激昂,激情澎湃,直唱得老馆长和老编剧热泪盈眶,众观者叫好不迭。
提着暖水瓶站在边幕条边的季春生,气儿不喘了,血儿不流了,眼珠儿直了,水也忘送了。过后一个演员跟尹月香开玩笑,说尹馆长你演得太神了,连咱们的勤杂工都看傻眼了。尹月香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不过她的黑眼仁儿还是往边幕条上扫了一眼,扫过去的这一眼,却叫她不由自主的心口窝里砰砰跳了几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跳,只觉得那个年青的勤杂工,似曾相识,眉眼间的哪些地方,怎么会叫她联想到夫君李文贵的影子。
这天下班,为了再一次对唱腔进行推敲润色,尹月香煞到挺晚才走。当她路过收发室,不经意往小窗子里瞄了一眼,却看见那小勤杂工正趴在小木桌上,忘情出神地端详着一幅画。她一眼瞥见那画上画的正是自己在舞台上演唱那段中心唱词时的身姿神态。她用手指尖儿敲了敲小窗子。一激灵,春生急抬头,慌慌站起来,就要藏那画儿,尹月香却冲他一笑一摆手。
“是美术组姜老师画的吧?偷着画我,可是侵犯我的肖像权呢。”
一眼看见那个长得挺帅气的小勤杂工像个被抓住了什么错处的大姑娘,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脑门上汗珠珠直冒,尹月香的心口窝,又不由自主地砰砰跳了两下,她赶紧缓和下了口气。
“你别害怕,我是开玩笑的。明天我去找姜老师算账,看他又偷画了我多少张像。”
说完又不由自主地暼了涨红着脸的春生几眼,手指尖轻轻往下按了按,示意春生坐下,又冲他莞尔一笑,就踩着雪白雪白的高跟鞋,迈着轻盈如水的步儿,款款走出大门。
三
进文化馆三个多月,天天盼着她能跟他说话,可今儿晚上她正儿八经跟他说话了,他却高兴不起来,委屈得不行。眼珠子瞪直了,蘸着心血画的画,她一张嘴就说是美术组的姜老师画的,一丁点儿也没往自个儿身上想。他更怕她去找姜老师,若是她知道他偷偷画了她那么多画像,她会更生气吧?可他多希望她能看看那些画,那可是他的心血他的一片真情啊!
一连几天,季春生惴惴不安,生怕尹月香去找姜老师,露了馅儿。可却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尹月香没去找姜老师,也没来要回那张画,好像早把那事儿忘在了脑后,整天只顾忙着排练和参加汇演的准备工作。
彩排那天,县委县政府的主要领导,各部委办局的主任局长,都莅临剧场,掌声一阵接一阵,噼噼啪啪响个不停。主管宣传工作的县委副书记讲话祝贺,县委书记县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排着队上台接见,和演职人员照相。春生负责摆长条凳,让一些不重要的演职人员站在后排。然后就退到边幕条边站着看。他见县委李书记笑得最好,四方大脸盘上红光满面,生气勃勃,一看就是个精明能干的领导。老百姓都传说,前些日曰子上头组织部来考察,民意测验表上,一色儿优秀,铁定要升到地区上去了。春生还听说,李书记对文艺工作特别重视,文化馆举办活动,只要在家他都参加。对《火红岁月》特别肯定,赞许有加,指示财政拨了专款,鼓励文化馆要把这个戏打到省里去,在全省扩大影响。
县委书记的重视和鼓励,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全馆上下,日排夜练,正常工作程序打乱了,也没有了星期天休息日。根据县委规定,全县各机关单位的头头们,每年都要亲手在北山上种二十棵树,管种管活,且不许别人代劳。连县委书记县长都亲自动手。文化馆只有支部书记兼副馆长尹月香和老馆长胡仁夫够级别。可眼下文化馆忙得直冒烟儿,俩领导都脱不开身,老馆长请示了造林办,就跟季春生商量,请他代种。春生满口答应,汇演的事儿他插不上手,能替两位领导特别是尹月香分担点事情,正是求之不得。自个儿年轻,庄稼院儿出身的孩子,不惜力气,栽几十棵树难不住他。
披一身晨曦,踏一脚露水珠儿,一溜小跑登上北山,抡镐挥锹,汗珠儿噼噼啪啪落,山雀儿叽叽喳喳叫,小树苗儿就齐唰唰站成了一排。翠生生,绿盈盈,亭亭少女一般。习习春风一吹,嫩嫩绿绿叶子沙沙作响,就听见了细细柔柔的低语,就看见了款款盈盈的身影,就喜滋滋甜滋滋地美。等到小树苗把细细的根须,悄悄地深深地扎进土里,挑一担清凉凉甜丝丝的河水浇灌,根就越扎越深,叶就越长越绿,心就越贴越近。春生身上的力气,就觉使不尽用不完。
不到三天工夫,四十棵小树就在北山东坡,晨迎朝霞晚沐春风了。验收合格,春生乐得直蹦高儿。铁锹和晚霞一块儿扛在肩膀头上,长腔短调哼一路,踩毛道儿,跨小桥,悠悠儿就走进那片小树林儿。怎么就看见前边儿有一男一女你推我搡互相撕扯?
“你再这么不要脸,我非告诉你舅舅不可。”
声音怎么耳熟?却就见那男人死死拽住裙角不撒手,死劲一挣,嘶啦一声,裙裾镶边儿就被撕下一长条,女人急急就跑。
“你别走。”
男人不舍就追。
怎么像她?举起锹就撵。
“流氓,你给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