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他长眠在那棵油桐树下(散文·家园)
我没有想到,表哥说走就走了。
一
我最后一次见表哥,是2014年初夏。我回到了安康那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记忆中的山路、满坡的青松,白墙黛瓦的房屋,围绕房前屋后的稻田,垭口的那棵油桐树开着白色的花。
我坐在表哥的面前,他在堂屋的躺椅上坐着,穿一件深蓝色衬衣,扣子系得严严实实。旁边的小桌上放着茶杯,我一张口说话,表哥就听出来是我。他空洞着眼神,脸上展露出欢喜的笑容。
我回去的时候,正是安康最美好的季节。稻田块块,秧苗正茁壮成长。松树尖已吐出新枝,枝头尽是褐色的穗子,山间充满淡淡的甜香。九节兰也悄悄开了,诗意着我的回乡之旅。
表哥拄着拐,摸索走着村里的山路。他步履有些蹒跚,神情却如孩童般单纯。驻足在金银花前面,轻嗅,陶醉……
世事无常,能干的表哥,居然得了眼盲,十多年了。
表哥徘徊在他出生的村庄,在熟悉的每一棵树前沉默,和溪流交谈。走在他走了半辈子的山间小路上,聆听松涛阵阵。看他满足的神情,我估摸,他是想起年轻的过往了吧。
我所有的记忆在表哥拄拐探索的脚步中复活。闻一闻夏叶散发的清新香味。我的目光里包含着对表哥深深的敬爱。掠过盛开的那树油桐花,掠过蜿蜒的山间小路,掠过一辈子也走不出的村庄……我似乎听见表哥年轻时,走在这条山路上啪啪的脚步声。我似乎又看见他挑着柴禾,汗流浃背的身影。村里的的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模样,枝繁叶茂。
远处的巴山,依然黛绿苍远,绵延起伏。汉江的支流月河,从山前流过,有些浑浊的河水依然流向东方。
表哥姓陈,是我的远房表亲。他比我父亲小不了几岁,和父亲一样都是教师。两家离得也不远。平时走动频繁,我们彼此也就很熟悉。
二
那个时代,像表哥这样的民办教师很多,情况大致相似。他们一方面过着艰辛的生活,一方面承担着超负荷的教学任务。一个人代语文、数学、音乐、地里、美术等好几门课,往往要代几个年级的课。
表哥曾在我村小学当过老师。那时候,村小学只配备他一名教师。安排两个年级一个教室,各坐一半学生。讲课也是一半时间讲低年级的课,一半时间讲高年级的课。那时村小学还没有电灯,用的是煤油灯,带玻璃罩的那种。他就在煤油灯下批改作业。早晨六点钟,学生们陆续就来了,表哥就跟着忙活起来。
我还记得,表哥在村小学任教的第一个暑假,筹备给他的小家建房。他带着表嫂,还有村里的相好邻居,跟着表哥请的工匠师傅一起修房。在离他家祖屋不远的地方,整出平整的地基和院坝。表哥结实的身子,在修房时是一把好手。他给夯土的师傅,一筐一筐递土,也递烟、递水,跑前忙后,眼看着墙一天比一天高,他的眼睛里,汪满笑意。他不说普通话,说着我熟悉的安康话。房子上梁那天,表哥把提前买好的长长鞭炮挂在梁上,噼里啪啦地炸响。我们坐在简单的乡宴场坪上,陶醉在表哥家的喜悦里。他一遍一遍地走在新房处观望。
新房大约住了三年,又到临近暑假的时节,表哥新房后面的山体泥石流滑坡,他的新房被泥石流冲塌。表哥站在陷于泥石流的房子前,泥塑一样沉默很久。表哥修房的借债刚还完,房子就没了。我不知道表哥那时心里想着什么?表嫂从远处悄悄走近他,轻轻挽住他胳膊,他转身双手拥抱着表嫂,说了一句:“对不起,咱们的家又没了。”
表嫂是个豁达女人,爽朗地回答:“人没事就好。幸亏人都不在家。要是晚上,一家子封在里边,那才造孽。”表嫂说完,这个刚强的女人默默转身,再一次走回她娘家的村庄。她的脚步缓慢,带着经历了人世的沉重和沧桑。我记得,表嫂回来的时候,带回了娘家几个兄弟给她凑的建房款。
表哥,表嫂再一次另择地方建房,那一次买了砖,买了瓦,买了钢筋,水泥,打了抗震柱。别的事情已随着时间渐渐忘却,独独记得表嫂让两个表侄暂住我家的事情。因为都是男孩,把我们的小床加了一块大板子,宽多了。每晚我们四个男孩在床上像猴子一样打闹的情景,刻在幼小的记忆深处久久不忘。那些我们没心没肺地嬉戏,却是大人们难言的窘迫。表嫂和表哥,表姐,不在我家住,却在我家吃饭。母亲是如何把十几口人的饭做好,又是如何挤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三
后来表哥调往偏远的乡镇中学任教,那时候我还小。那个乡镇距离我村大约有三十里地,途中十几里没有住家户,那段地方柴禾很多。表哥会利用业余时间上山砍柴,在学校附近晾干了,周末担回家。后来我才知道,表哥那时还是一名民办教师。不多的工资,要养活三个孩子和他们夫妻俩,他的老大孩子和我差不多大。
他每星期往返学校,要经过我家门口。他去学校要挑着口粮,而周末回来时,要挑回一担晾干的柴禾。柴禾重,他每次经过我家门口,已经汗如雨下。他放下担子歇气,母亲倒了水给他喝,并留他吃饭。他喝了水,歇了气,继续担起担子,走回南边一里外的家。
我长大些了,曾和表哥在周末去那地段砍过几次柴,但不是走表哥的老路。我们五点左右起床,烙个饼带着做干粮,拿上砍刀、绳和担。出发时月亮还在半空,我们就着月色上路。要走两、三个小时那么久,才到达目的地,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砍柴前,先拿一块石头,扔往看中的柴禾丛,打草惊蛇,或者试探是否有马蜂。确定没有蛇和马蜂后,就开始砍柴。这个时候肚子还不饿,干劲十足。把山坡上的柴禾砍光一大片,够我们挑的,打成捆,再用绳子绑几道,紧了又紧。两个柴禾捆都绑好了,我们的肚子也咕咕叫了,干吃些饼,就踏上了归程。
返回的道路比来时可困难多了。八十斤之上的担子,担着吃力,还要小心担子不要碰上山壁;遇到溪水,就激动了。大喝一声,扑到清澈见底的溪水边,捧起水喝起来。那时候没有水壶,渴到极限的时候,能喝到溪水,补充体力,缓解疲劳,那是很惬意的事呢。看着从容、淡定的表哥,我实难想象,他是如何完成周内砍柴存起来,晾到周末再挑回去的。那个时候,我从表哥的身上,就看到了男人的责任和担当。
溪水喝足了,再洗把脸。把脸上的柴禾碎和灰尘悉数洗净,人一下也就清爽多了。歇气够了,挑起柴禾继续上路,感觉担子越挑越沉,歇气的距离也越来越短。汗流满面,从额头流下的汗水,模糊了眼睛,就用掂在肩头的毛巾不停地擦汗,方便继续前行。突破了几次筋疲力尽,想就地放弃的心理极限,才回到家,放下担子的一瞬,一下感觉轻快、轻松了。好像完成了一次心灵的洗礼一样。吃一碗母亲做的洋芋蒸饭,炒泡菜;或者喝一碗花生浆稀饭,调一碗米面皮,感觉胜过珍馐佳肴。多少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吃出过这两种饭在那个时候的香味。
四
在我上中学的第二年,师资力量紧张,表哥被调回我乡中学。并在乡中学通过了国家考试转为公办教师。乡中学在表哥家的南方,距离他家也就一公里路程。表哥做过我两年的语文老师。这个时候的他一副国字脸,留着板寸,经常穿着蓝色的中山装。扣子扣得整整齐齐。他喜欢背着手,大步流星地走路。偶尔的微笑,也是隐藏在嘴角。比没当我老师时严肃多了。
他的宿舍正对着我们教室,他经常从教室外边,静静地走进教室巡视一圈。抽查纪律,查看同学们的学习情况。那时的模拟试卷奇缺,表哥就用笔头像针一样的钢笔,把模拟题刻在蜡纸上,印刷出来。供同学们学习,我们用铅笔做好模拟卷子,用橡皮擦擦掉答案,再次做题。直到做对为止。印一套题,表哥的工作量很大。
一次语文课,表哥讲那篇文章是某某作家的处女作。同学们不明白处女作是什么意思。表哥解释就是第一篇作品。同学们又问,那为啥叫处女作?表哥说处女就是还没结婚的姑娘。同学们还是一头雾水,于是就变成解释“处女”了。
表哥带班认真负责,兢兢业业。那一年我校两个初中毕业班,26名同学考上了中专,其中全区400分以上学生14名,我校占了7名。
其后很多年,表哥一直在乡中学任教。
在他快退休前的某年,表哥得了眼疾,需要立即住院手术。可他手里带着一个毕业班,从初一带上来的,兼着另一个毕业班的语文课。他不忍心临时换老师对班上同学们的学习有丝毫影响,他在医院检查完了,又假装没事,笑呵呵地回到学校。一直熬完那烽火连天的六月,坚持送走他做班主任和语文老师的毕业班。他住院治疗的时候,病情已经急剧恶化,初始住院时他还挺乐观。以为做了手术,眼疾就好了。同学围在病床前说:“陈老师这么善良和敬业,一定能得上天眷顾。”事实上并不是所有的善良人都能得到上天的垂怜。表哥的双眼失去了辨别能力。
我再次见到表哥的时候,他已经双目失明,他握着我的手说:“我不能再带学生了,我成了废人!”一边说一边擦着眼睛。
我捏着他的手说:“表哥,你这一辈子,做老师,你是优秀的;做男人,你是有脊梁骨,稳稳地撑起了一个家!你该安心养病了……”那一年,他五十五岁。提前病休在家。
五
之前我回老家,就见到过表哥在垭口那棵油桐树下,向南方凝望,静静地……我以为他眼睛好了。悄悄走过去,看到的还是他空洞的眼神。
他侧目注视着我的位置,问:“哪个?”
“我是大轩”。
他立即满脸笑意,皱纹挤到一起:咧开嘴笑盈盈地问:“这次回来,要呆几天呢嘛?”
“也只能呆一个星期。儿子要参加小提琴比赛,我要陪着去西安。”
“那抽空到我那里坐坐。”
“我一定去,哥。”
我顺着他的目力方向看出去,狭长的平原,月河丝带一样飘扬在平原上,灵透,静谧。我知道他“看”的是月河北边的那个校园,“听”的是校园里那朗朗的读书声,这是融入他骨血的情怀。
在我走过他身边时,他的眼睛又向南望着远方,风从他身边轻轻吹过。油桐树叶子上下翻飞着。
不久前,父亲对我说:“你表哥去了。没有葬入他家祖坟,埋在垭口他经常站立的那棵油桐树下。”然后就凝噎了。
追忆表哥,我才深切体会到:那份对学生的牵挂和热爱,一直埋在表哥的内心深处。想起眼盲的他,经常站的那棵油桐树,在那里就能看见乡中学。他在那凝望,他的心一直都在乡中学那个地方。
表哥最终长眠在那条山路垭口的油桐树下。
守着他的情怀,他的灵魂得以安宁。
品读佳作,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