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五家的院落在杀猪巷中端，陈超与打煤场两户之间，一个两米宽、十米深的耳巷进去。路过巷口转头便看得见轩峻气派的门庭。
　　 与其他犬牙相临地界上，重门叠户人家相比较，科家入口与主巷交割这爿T字巷口，显得尤为平坦、开阔。下班、休息日，科五便会抄上“为人民服务”搪瓷茶盅，邀上几位邻里聚拢到T巷天马行空愉悦身心。
　　 几位邻家孩子凑上热闹，在专心致志的人圈中挤进挤出，听大人聊天、一旁踢毽子、跳橡皮筋。
　　 刚出院门，便张罗到他们，没瞅见科五，一阵窃喜。小爷我今天总算是可以安安生生打上一回酱油！
　　 “捉我呀？科五。”
　　 “诶，茶盅？茶盅？”一通类似笑闹引起作意。
　　 正疑心间，便再次传来科五底气十足、不无作势的声音：“在这儿嗦。哪个娃娃给我搁的？呵呵。”
　　 科五蹲在陈超屋檐，被小竹椅挑米的陈母遮挡住身子。
　　 “诶，诶……”传来一声诘问。紧接着又是一通“抱上娃娃找娃娃”的调侃，孩子、大人们搅和在一起心花怒放的笑声。
　　 靠近了科五蹲就那方路面，借着凸凹的墙体尽可能遮掩自己，加快步伐想赶紧溜去。
　　 即将抵拢人圈，暼见地上一双圆口布鞋杵在杂七杂八几双鞋子前端。
　　 “不会吧？又盯上了自己！他科五是神仙吗？”
　　 上街打酱油，科五门前的巷口是必经之地。数年间总是这样，越是僝僽越是无法回避。
　　 除非选择罐罐窑家属区那条小径，多绕上一公里。出门时熊熊燃烧的灶堂；心急如焚的母亲；父亲紧赶着回家吃上的午饭；翘上二郎腿挑茶斡刺两位疑心病兄弟，哪里会容得你趁打酱油游山玩水。会不会又是在打偷龙转凤的鬼主意？
　　 提上酱油瓶，脑海突兀便会联想起他的样子。上唇那绰让人毛骨悚然的八字胡；鹰瞵鹗视瞪得溜圆一双大眼睛；仿佛云淡风轻又蕴藏千头万绪的笑意。
　　 科五不像别人，瞧非瞧得上农村户口尽收眼底。他平和得让人觉得诧异。到底是邻里相遇一个理所当然的致意，还是本就看不起破衣烂衫农民不得不已的做作。平静的脸庞，却分明又感觉不出一丝一毫暖意。
　　 他又因何会给我一狗屁不是农村崽子次次点头？高高在上工人阶级他大可不必多此一举。他可是生杀予夺玩人于鼓掌的科五。
　　 唉，这位伤透脑筋的科五；这群胡吹神侃的邻居，吹牛就不兴换个地界？
　　 眼前正是熟悉而又胆怯见上那双粘满油渍的布鞋！巷弄再未见过第二双。
　　 科五，四十有余、身材紧实、中等个头，大观堰军后四〇二汽车维修厂工人。精明干练、珠圆玉润、乐观开朗。
　　 余光略略上移，扫视到更多信息；更多足以确定属主的信息。
　　 褪色儿、掉瓷、红白印花“为人民服务”搪瓷茶盅；粘满油泥劳动布上衣；足以摧毁最后一点悬垂到嗓子眼儿侥幸的胡须。再上面便是那双让人不敢直视洞人到骨髓的眼睛！
　　 怎么办？撒下油瓶折身跑去？
　　 万万不可！倘若被看出端倪如何是好？岂不三步并成两脚冲上来，拽紧领口甩去哪里！
　　 说，我科五有那么嚚滑吗？到底把我当作了邻居，还是青面獠牙魑魅魍魉。
　　 紧攥住手里的油瓶，一片空白没了主意。油瓶、手心、额头、整个身子往下淌着水一般的颗粒。
　　 如果说包打天下江湖大佬毛炎，天高路远尚能苟且，科五可就杵在眼前！
　　 历来他是这样，眼见站T巷口一群商品粮中央谈笑风声，仿佛并未留意愚的来去，即将过去当口，突兀横亘于视野，一声不吭站路中央直愣愣盯上愚。盯得人毛骨悚然方寸大乱。很显然他是在等着钦赐予愚，一个看似微笑实则不温不火的施舍——一丝不知点没点过头一晃而去的笑意。纵使跋胡疐尾，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迎上去提前向他致意。否则你分明是把别人唯恐不点头哈腰、掇臀捧屁的科五当成了空气。
　　 为打酱油，丢了小命，我可真死不瞑目！
　　 “呵呵，科……”点头同时赶紧打住唇边的鲁莽。脑袋乱成一锅粥。
　　 他可并非一般人物！离着他不远杀猪巷最为豪华的空庭里，正狂吠着试图撕碎了不知天高地厚谁人的狼狗！分明听得见哗啦哗啦即将挣脱铁链的声音。科五一声号令，它即是下山猛虎！
　　 呼其科五，或许只是路人、邻里先入为主的误导。远远近近的达人，卑庶，无论身份，都不无景仰讨好地叫他科老五。他也欣然笑纳老老少少心悦诚服的市欢。八字胡下的嘴角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卑畜。
　　 科五，不知排行，还是名字中带一个五抑或伍。成都人的脑洞无奇不有，随便可以给人起上十个牛头不对马嘴的称谓。放其他人关我屁事，可他偏偏就会是科五，就会干连上江湖，还是叱咤风云的大佬。一如街头大馆子呼风唤雨的毛炎，在人们心目中的来路、分量不言而喻。沙河堡没有保长；没有甲长；没有谁谁地球照转。没有了毛炎、科五，就是群雄逐鹿你死我活的修罗场！
　　 紧随致意科五迅速报以旁人不易觉察一丝笑意。无法确定，奇怪的笑意后面是否藏伏“有眼不识金镶玉”的蕴意。万一他真记上了仇？
　　 我不知除去了绕开他，绕开那群一声不吭随他紧盯上愚的小弟，一笑而过逃之夭夭，该如何去面对不知所措的窘境。打心眼里，不敢与整个江湖为敌。
　　 科老五叔、科五叔、科叔、五爷……万一他真不姓科，也不排五，万一他偏偏就要和纥字不识一卑位死磕到底，打酱油的路恐怕从此荆棘密布！
　　
　　 好吧，前辈、大佬、高祖、佛爷，酱油三告罪了!侧身从胳肢窝蹿了过去！呜……（吸气声）科五身后的空气真是清新！
　　 站上杀猪房拐角高高的坡顶回望，聊客又聚拢回了科五门前T字巷口。只手习惯瀎泧胡须的科五，依然大模大样端站在众星捧月般小弟们的中央。
　　
　　 2019·4·25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