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家里的满女，却不怎么受宠，我也不在意，常在村子里四处乱窜。爹在外当干部，即便回家也是匆匆而回，即便有妈妈的笑脸奉迎，也常匆匆而去。其时，妈妈带着一群孩子在家，天天从早忙到晚，还时不时地吐血。可爹似乎不知道，似乎并不在乎妈妈，也不在乎我们。我因此隐约地懂得，爹与妈妈之间隔膜，与我之间也隔膜。于是，看着爹渐行渐远的身影，我抑制不住地心酸，便爬上屋后竹山某棵大竹子，用几棵竹子的枝条编成一只窝，坐在窝里默默地发呆。
　　 后来我得上学了。就在我家屋后茶树岭上，立起了一所简陋的小学，有前后二栋土砖砌起来的四五间教室，还有红红的泥操场坪。一二年级的教室却安置在坳背队黄家的堂屋里，从我家弯过个坳就到了。黄家堂屋并不大，却挤了一二年级两个班，摆满了由宽木板与土砖墩搭成的课桌。妈妈让我背着新花布书包去上学，猛地冒出来那么多同学，实在让我吃惊，乃至一下课就扎进人堆，上课钟响，才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有时，我又特别安静，就站在教室外某处角落，呆呆地看着别人玩。当然，时间都过去那么年了，一切如旧旧的黑白照片，混混沌沌，倒有简单的快乐与孤独。不过，我也知道，我只是个傻傻的小姑娘，瘦削矮小，头发蓬松，老师自是不太瞄我。
　　 突然有一天，大概快期末的时候，天气冷了，听到上课钟响，我急急地跑进教室，却发现书包已不翼而飞。我悄悄地问我的左右同桌，全都摇摇头，甚至瞧也不瞧我一眼。我急得一忽儿蹲到课桌板底上，一忽儿站起来，左顾右盼，真是奇怪，我所有的东西都到哪儿去呢？我急得头晕了起来，全身阵阵发热。高大的黎老师在上二年级的数学课，见我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便跑过来狠狠地瞪我。我赶紧举手，站起来大声说：老师，我的书本子铅笔还有书包都不见了！黎老师的脸黑了，是吗？你自己怎么没丢？所有的眼光都唰地射过来，随后有人哈哈地笑。我猛地一惊，赶紧怯怯地坐下来，恨不得缩到课桌板底下。我什么也不敢说，只得委屈地扑在课桌上，默默地掉泪，闹哄哄的教室静了下来。突然地，我的棉衣领让人从后面狠狠地扭住了，我的双脚悬空了，转眼之间，就被腾地丢到教室外的台阶上。还好，我没有摔倒在地，可当我转过身来，便触到黎老师愤怒的目光，我惊愕地止住了哭。他没多看我一眼，转身就进了教室。我仿佛站在无边的旷野之上，凛冽的冷风从四面八方嗖嗖而来，便赶紧依着墙站着，脑袋里像是有一只蝉在尖锐地叫，叫得我头发晕，脚也渐渐麻木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喧哗从教室里传来，下课了。我悄悄地抬起头，便看到黎老师扬长而去的背影。我赶紧奔回教室，跑到课桌跟前，桌上桌下桌前桌后地寻找，我慌乱地摸过一本又一本书瞧，再蹲到桌子底下搜索来搜索去，真恨不得地上突然冒出一堆书和练习本，我的书我的练习本，可什么也没有。我颓然地坐在凳子上。有人悄悄地凑到我的跟前，轻轻地说，你的书包好像是后桌的熊拿去了，他家的人喜欢偷东西。我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迅速跑到后排，胡乱地翻看熊放在课桌板上的书，还有他的书包。可依然没有找到点点踪迹。此时，熊走了进来，我不管不顾地抢上前去，拦在他跟前，直直地问他，你是不是拿了我的书包？赶紧还我！他也不看我，语气平和地说，我没拿。然后，他伸手扯住我的衣袖，将我拖出来，又将我拖到教室门口。我愣愣地任熊转身就走，真是不明白，我的书我的练习本我的书包，到底是不是熊偷了？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放学了，我只得两手空空地回家。当我一眼看到妈妈，便跑过去，扯住妈妈的衣角，哭道：妈妈，我的书包让人偷走了，我怎么上学呀？妈妈看了看我，便有些不耐烦地说，有什么好哭？别在这里吵。我不走，站在那里哭，妈妈再也顾不上看我一眼，只管忙自己的活。我终觉无趣，便擦干眼泪，爬到屋前的柿子树上，百无聊赖地坐了好久。
　　 一连几天，我趁教室里人不多时，悄悄地摸过几次熊的书包，却一无所得。但我再也没问熊，熊的眼睛总是躲闪着我。我便确切地知道，他拿了我的课本我的练习本，还有书包及书包里所有的东西。我真想奔上去狠狠地掐他，但想想敌不过他，只得作罢。于是，我每天只得如傻子般地坐在教室里，迷迷糊糊地过。好在，老师最多用眼睛瞪瞪我，用竹鞭敲敲讲台。
　　 渐渐地，我几乎走出了丢书包的阴影，忽一天放晚学时，队上的玉英叫我和她一起去岭上学校玩。我们跑到五年级教室外，透过糊着白塑料的窗，看到他们正在上写字课呢。我第一次看人家写毛笔字，眼光好奇地随着毛笔转来转去，还情不自禁地走到教室前排某个大哥哥跟前，看他在大字本上写字。可走在回家的路上，眼见淡淡的薄暮飘荡在村子上空，我的心绪不由有些低落。那一刻，我是如此想念我的书包，想念我的课本。
　　 不久，练习本、铅笔及石板石笔，妈妈都给我重新买了，装在一只蓝布书包里，上课时就与旁边同学共书，倒也没有大碍。又一节课上课了，黑板跟前竟铁塔般地站着一位黑脸膛的男老师，还站着位大年级哥哥。那哥哥突然用手指了指我，所有的目光都投射在我的身上，火辣辣地灼人。我慌了，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心怦怦地跳得急。突然，我的后衣领被人紧紧地攥住了，整个人被高高地提了起来，脖子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我这次没有被丢到台阶上，倒被提到黄家的厨房里，被扔小鸡似的扔下。此时，我几乎不会思想，只知道大口大口地吐气，只知道吼叫声声声入耳，如炸雷般连连响在我的耳边，竟没听清楚一个字。之后，我的耳朵被人狠狠地扭住了，痛得我不得不抬起头来，不得不看到一张凶巴巴的黑脸。我颤抖了起来，吓得赶紧低下头，眼泪滚滚而下。但我终于知道，我成了可耻的小偷，我偷了五年级教室的毛笔，还有大字本。你到底偷了没偷？你老实交代！黑脸膛老师的怒吼又响在我耳边。我连打几个寒颤，我多么想大声呼喊，我没偷，我没偷，我真的没偷！可我只知道傻傻地哭，黑脸膛老师粗黑的眉毛都快扭成一团了，神情极不耐烦。可最后，他只得伸手揣住我的后衣领，如拎小鸡似地将我拎起，将我扔到教室门前，转身就走了。
　　 我的头晕眩起来，随地坐在门槛上，精疲力尽。这时，我才发觉心里好似堵着什么东西，硬生生的，堵得心口发慌发痛，呆呆地坐至下课钟响起。有人走到我的跟前，嘻嘻地笑道，你的书包被人偷了活该！谁叫你自己也是个贼呢？我腾地站起来，伸手就去抓那个笑话我的罗飞跃，小个子的他倒是比老鼠还跑得快。我撒腿就追，于是，一个跑一个追，围着地坪打圈圈。我的心里好似燃起了一堆旺旺的火，呼呼地烧，恨不得将自己燃成灰烬。我越跑越快，越跑越轻，所有的声音都停了下来，都停下来看狗追耗子的游戏，我奔跑的姿势看上去也许就是一条发狂的狗。我终于抓到他的后衣襟，狠狠地将他拉住，又狠狠地将他往前一推，他重重地摔倒在教室门前。我也摔倒在他身边。他哇哇地哭，我哭得更伤心伤意，有人纷纷围了上来。
　　 当上课钟响起时，大家一窝蜂地跑进教室，罗飞跃慌张地爬起来就跑。我也缓缓地爬起来，怯怯地走进教室，也不管那些落在我身上的眼光。至于，那节课讲了些什么，我自是不知道，脑袋里一片迷糊。其实，一连好多天，我都陷在一种极大的惊慌中，害怕黑脸膛许老师又来找我，不管上课下课都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那天回家之后，我伤心地哭诉起来。妈妈摸了摸我的额头，叹了叹气，说，就你最多事，哭什么哭，没拿就没拿吧。明天我去找你老师！事实上，那李逵似的黑脸膛老师，并没有放过我，一连几天都当着同学们的面，一把将我拎出去。一看到他粗黑的眉毛，我就全身发冷，可任凭他怎么吼，我都低着头一声不吭。最后，许老师再来拎我时，黎老师竟随着他来到了教室外面。看着站立不稳的我，他狠狠地盯了盯许老师，淡淡地说：你管学生犯不着管到我班上来，孩子都让你吓成这样！说完，他牵起我的手，牵着我走进教室。许老师愣了，倒没有追上来，且自此再没来找过我。
　　 好在班上倒没人因此认定我是小偷，但许老师的阴影从此烙在了我的身上，上课时倘有人从教室门前走过，我就如惊弓之鸟，赶紧将身子缩起来，眼神散乱，仿佛被困在一个孤独的荒野，四处找不到出路。但回到家里，看到妈妈忙碌的身影，我却什么也没说。
　　 没过多久，就放寒假了，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二
　　 新学期开学时，我们的教室搬到了我家隔壁统伯伯家的堂屋里。统伯伯一家搬到枫树坡帮俊伯守屋去了，这里的房子就空了，比黄家条件好，自然让学校相中了。班上又来了不少新同学，再也不是复式班了，用上了旧旧的木课桌，有大大的抽屉。班主任邱老师很年轻，留着长长的辫子，走起路很轻盈。她常常手持一根漂亮的细木教鞭，脸上浮着了温和的笑，轻柔地点点拼音点点生字，让我们齐声地朗读。
　　 也许是再也不用去黄家教室吧，我觉得自己如一只单纯的小麻雀，可以惬意地在自家屋檐下蹦来蹦去。可总是不经意间，恍然依稀间，我又被人拎了起来，尔后被重重地丢在地上。我缩起自己的身子，心里满是浅浅的忧伤。令我意外的是，邱老师很喜欢我，让我当上了文娱委员，常让我带全班同学唱歌。当我如百灵鸟婉转的歌声响起，便有飘飘的感觉，我以为我已摆脱了曾经的记忆。
　　 毕竟是七十年代末期，乡村生活还很苍白很贫困，小孩子下课玩得最多的就是捉迷藏，或者打纸板踢格子，也知道有皮球有乒乓球，但从来没有摸过。突然有一天，就在午休时间，我玩得满头是汗，也不知怎么就走进了二哥的睡房，其时二哥长年在外，便成了我的睡房。我惊喜地发现，就在进门口靠墙放了一只箩筐，装了半筐圆圆的红艳艳的东西。我好奇地摸过一只，竟是圆滚滚的红花皮球，闪着亮莹莹的光。在城里上班的爹早就答应给我买皮球，可这次回家又忘了。我轻轻地在地上拍了拍，皮球蹦了起来，憨憨的神情。说不定等会上体育课，老师会让我们打皮球呢。我兴奋地跑了出去，跑到大门口，一眼就看到，正是春天的好时光，和暖的太阳之下，爹穿着深蓝的中山装，正站在地坪里眉飞色舞地说着，邱老师等或坐或立于他的周围，一脸的钦羡。哦，还不到上课的时间，我便掉转头，又回到那些花皮球跟前。我轻轻地伸出双手，捧起满满一捧花花的皮球，让一只只皮球斜斜地掉下去。再捧，再让皮球一只只掉下去。我干脆蹲在箩筐跟前，双手不停地将皮球拔来拔去，那些新鲜的红皮球，滚来滚去，好似一群调皮的鱼儿，在水里窜来窜去。又如一朵朵艳丽的花，猛然盛开，盛开在黄昏时节。突然，刺耳的钟声响了起来，我愕然了，哦，上课了。我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些皮球，它们也好似闪闪地看着我，闪着狡黠的光芒。
　　 我正要跨过门槛，又忍不住回过头。下意识地，我回到了箩筐跟前，随手摸起一只皮球，紧紧地握在手里。随后，我奔至床前，快速地将它塞进床档板后面，头也不回地跑进了教室。可我的耳边好似响起了黑脸膛老师的声声怒吼，我不得不吃力地稳住自己，才坐着没动。
　　 那天下午，是那么漫长那么难熬，我一直心神不宁，我怎么就成了小偷呢？但忍着没进睡房。我知道，只要我进去，就会拿出那只红花皮球交给老师，但我太喜欢那只皮球了，我一直强忍着忍着。好在，就在那天下午，老师并没有让我们打皮球，也没有让我们看看皮球。待晚边放学时，我跑进房里，箩筐不见了，当然筐里的红皮球也不见了。我不由悄悄松了一口气。
　　 但我一直将皮球藏着掖着，每天晚上躺下之后，再偷偷地拿出来，双手紧紧地握着，凉凉的气息令我不安，便赶紧又放回床档板后面。可后来，我实在按捺不住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握着红花皮球来到了地坪里。我挑了块干净整洁的地方，就开始拍皮球，旁若无人。皮球窜起好高，如一团红红的火焰忽下又忽下，又如烟花般如梦如幻。很快，同学们纷纷围了过来，眼里闪着亮亮的惊讶，还有抑制不住的渴望与仰慕。我真没想到红花皮球竟有如此大的魔力，不由有些惶然，赶紧声称是爹从城里给我带回来的皮球，还让大家都来拍拍。当我走出人群，一眼看到邱老师正站在教室门口，她美丽的大眼睛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吓了一跳，转头又钻进人堆，花皮球依然闪闪发亮，却直晃我的眼睛，晃得我心慌意乱。而那一刻，黑脸膛许老师仿佛又站到我跟前，我赶紧逃进教室，再也不敢看红皮球一眼。
　　 一连几天，一下课，一堆人便热火朝天地去拍皮球，谁也顾不上我，皮球再也没回到我的手上。后来，皮球便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我紧绷的心轻松了，不由万分庆幸妈妈什么也不知道，万分庆幸邱老师没找我。可很快，我就发现，皮球竟跑到我的梦里，在梦里兀自窜上窜下。每每梦到皮球，我就心慌，就远远地躲着它，让它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这之后，一到供销社时，我再也无心去看那些皮球，只看那些红色蓝色黑色灰色的钢笔。它们静静地躺在柜台时，模样乖巧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