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随笔三则(随笔)
一、琮问
琮孤零零地立于天地间。
在岩石之中挤开一线罅隙,自地心千万里跋涉而来,斯玉生焉。数千年之前,是谁切之磋之,琢之磨之?琮终于睁开了朴拙到了极至的眼睛。这是穷竭人类智慧而发明的最先进的望远镜,直抵每一个最隐秘的灵魂深处。中间那条千万年长的隧道横亘古今,这双眼睛在琮那端看着真身,真身在琮这端看着那双眼睛。
无中生有,突然冒出这么一双眼睛来,如同紧盯着的一个影子渐渐会说话了,会笑了,会蹦蹦跳跳的了。真身给它取了个名字,就叫做影。影还学会了腾云驾雾,形而上地上天入地,自由自在;真身留在尘世,形而下地品咂着最悠长而又最短暂的凡俗滋味。真身常常微笑着抬起头,仰望半空中翻跟斗的影。影也常常俯下身子去看人群中的真身,他们目光交错的时候,互致问候。影的世界里没有真经和正果的概念。真身和影之间连着一只杳茫不知其长的玉琮,彼此间的灵犀贯通无阻。
窗外朗月沉默西滑,时光令人惊悚地一段一段死去。尽管这个死字极其不悦耳,但这个字眼如此恰当,严肃地保持着它的中性,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光阴的齿轮彼此咬合的轧轧声,钢质发条一秒一秒松动的叮叮声,清脆入耳。闭上眼睛,眼睑成了一块小小的屏幕,真身看到自己在玉琮里的刻痕,看到自己趔趄而步呀呀而语,看到自己背上书包蹦蹦跳跳上学去,看到自己长出了胡须仰望星空,看到自己结婚生子,看到自己有了皱纹有了白发,色素在脸上沉积下来。再往后看,玉琮上虽然什么还都没有刻,但真身可以清清晰晰看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既知何来,又知何往,悲哀由是而生。
一晌一时的欢娱,生死别离的忧伤,虚空照单接纳,连收下的凭据都不见,风止树静,水面没有一丝一毫波纹。琮之视人,一如人之视虫豕。无所不知而不语,无所不能而不为,这是琮的命运。你在看琮,琮也在看你,无人能参得透它竖起的食指。有一点是确定的,某一天真身不见了,而影,依然自由自在穿行在玉琮的时空隧道里。
琮可有朽时?
二、我不是村上
我不是村上春树。这种比较毫无疑问是在蹭,有点厚脸皮。村上随便一写,就有众多拥趸者捧着看。并且其写作速度之快,产量之丰,和松本清张、东野圭吾一样令人瞠目结舌。
村上是男性,但究竟是不是真男人?村上在海明威面前相当惭愧。海明威版的真男人,必须要种树斗牛写书生儿子,而村上除了写书,其它三件事他完全做不来。且为村上号号脉:种树很简单,不说了;只要有胆量不怕死,斗牛也可以试一试。但村上为什么不要孩子呢?当然有种种可能,但我更愿意相信这个理由:为了写作,村上尽可能把生活删繁就简,能扔掉就扔掉,能舍弃就舍弃,包括生儿育女。这种破釜沉舟的慷慨悲壮早早就露出端倪,比如把历尽辛苦而经营得渐趋兴隆的酒吧放弃掉,为心无旁骛一词作了最生动的注脚。此种境界决非于滚滚红尘中挣扎之我辈所能想象。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写作只是一种抒情达意的工具罢了;而村上,却视写作为自己存在的唯一形式,他属于那种过把瘾就死的活法。
日本人特别聪明,或者是帮日本人出谋划策的人特别聪明。一个村上春树,一个圭野东吾,他们俩不少书我一边看一边骂娘,一页上没有多少字。比如我手上这本《爱吃沙拉的狮子》,所有的文章都在千字左右,标题之上有小半页空白,文章最后有多半页空白,翻过来还有一整页插图,一本书有一半页数和文字无关。再说插图,其大小连半页都没有,而其画画技法,大概师承幼儿园的小朋友。不得不佩服这类书的策划者。有个朋友说,他看过不少卖纸的书,卖名的书,指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看这样的书除了有买到注水猪肉的感觉,还特别有成就感,二百多页的一本书,一会儿就看完了。我不是村上,不知道村上君往口袋里塞钱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一声呸。我更一厢情愿地以为这不是村上的本意。
村上春树如果发布消息,说他准备徒步走到月球上去,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天天仰着脸看天。我坚信村上走得上去。村上用四十年时间来做两件事:每天用五个小时写四千字,每天用一小时跑十公里。这两件事其实也是一件事,坚持长跑的目的,就是锻炼好身体这个容器来更好地写小说,OnedayatAtime(一日一日,扎扎实实)。别人到国外去的目的是旅游观光,村上则是为了躲避杂事集中心思写作。古有愚公叩石垦壤挖山不止,感动天神而移走太行王屋两座大山;今日村上如此成年累月堆砌不已,其文字大厦何愁不成!放眼当世中外文坛,苦心孤诣抱朴守一而如村上者,能有几人?
三、小确幸
家里乱得像狗窝。等一会儿还要去上课。扒开一个能放下书本的空地,边吃饭边看书,阳光映红了对面楼上的窗户玻璃。一时又快乐得了不得。这大概就是村上春树所谓的“微小而确切的幸福和满足”。
假期正高卧看书,忽听敲门声。门本就没关,一推就开,还敲什么敲?正疑惑间,只见门开处,站着背着包嬉皮笑脸的儿子。儿子上大二,这家伙本来说和朋友去旅游,不回来,突然又改变主意一声不吭回来了,他送我们一个“小惊喜”的目的实现了。
窗外已是艳阳高照。骑马坐轿不如黎明睡觉,此句宜改为骑马坐轿不如黎明看小说。高卧不起,不是贪恋冬日被窝温暖,而是在东野圭吾设计的迷宫里烧脑,百般猜测。双十一买的东野圭吾的书还剩这不足百页,竟恋恋不舍。东野圭吾的糖又吃完了。下一颗东野牌糖什么滋味?
闺女一岁零两个月,两个多月不见哥哥有点生分。我极有把握地给儿子出主意:你把妹妹举起来抛一抛。儿子举起闺女抛一抛,这下儿子遭了殃,闺女牛皮糖一般粘住了他,哼哼着伸出两手,追着儿子要继续玩“高高”。抛过来抛过去,抛起来就咯咯大笑,一停就哼哼乱闹,直抛得儿子满脸汗出,大叫饶命。我哈哈大笑,三十年前侄女就这样缠过我。
麦苗已高可及膝,艳阳高照,举目四望,唯有浓绿不见边际,仿佛孤身漂浮在平静的海面上。于麦陇之上和衣而卧,两边麦苗森林般矗立,一条窄窄的蓝天裁得整整齐齐,好像开了个漂亮的天窗,不时有淡淡白云好奇地探过头来,又极其悠闲地慢慢溜达过去。青草香味泥土香味沁满整个颅腔,渐觉睡意袭来。
闺女乱扔东西老被她妈妈唠叨。我把闺女抱到三楼,锁上门,把放东西的抽屉拉出来,放到地上,然后坐一边看我的书。闺女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呀呀欢叫,趔趔趄趄跑过去,蹲下来,一样一样审查抽屉里的东西,好像所有什物都看不上眼,一概屁股后头一扔。抽屉里光了,闺女才满意地捏着一个凤尾夹,在房间里颠颠地跑。地上一片狼藉,好像有两条狗在这儿咬了一架。待闺女玩够,我把乱七八糟东西归置好,若无其事抱闺女下楼,好不得意。
天微阴,极舒适,宝宝坐在幼儿座上,骑着电车一路南行。出城南不远,地势陡然下降十余米,缓缓而下。到了谷底,举目四望,原是黄土高原上常见的古老河床,千万年来流水冲沏而成,南北两面土壁刀劈般陡峭直立,宽约三四里,自东逶迤而西,身周麦田整齐如绿毯,密密匝匝铺向天际,不见尽头。不时有拔草浇地的农民打招呼,自自然然如比邻而居的父老。当此时,麦苗清香氤氲,西方云彩四周射出无数道光柱,远处鸟鸣啁啾,人与鸡犬之声全无,宝宝专心玩她手中的野花,阒寂如一块巨大果冻凝结一切,不禁嗒然若失,疑在桃源中。
上过早读归来,弄饭,收拾床铺,饭后舒舒服服一躺,有了点做人的感觉。宝宝没有一丝犹豫,摇摇摆摆走过来,往我胳肢窝里一坐,向后一倚,老爹就成了她的沙发靠背,然后自自然然从老爹手里拿过来手机,指头在机屏上一划拉一划拉,开始有模有样地办公。顿觉所有烦扰烟消云散,一切劳苦都有了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