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李闰:前尘往事不可追(散文)
接到赴京城参预新政上谕时,谭嗣同心绪复杂,半是欣喜,半是忧虑。欣喜于自己将参知新政,拥有大展鸿图的机会;更忧虑于湖南维新运动已陷于艰难,新政必将遭遇更大的困局。此次北上,自己前途未卜,新政也成败难测。他在写给妻子李闰的信中,道出了他真实的内心:
我此行真出人意外,绝处逢生,皆平日虔修之力,故得我佛慈悲也。夫人益当自勉,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无喜无悲,听其自然。惟必须节俭,免得人说嫌话,至要至要!
看来,他已强烈地预感到维新变法的前途莫测,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而意欲让夫人有思想准备,希望她视死辱为常事,听其自然,有珍重与托付之意。但即使前途凶险,他也不愿畏缩不前。面对亲友不要轻易上京的劝告,谭嗣同表示:“于我而言,此生如同是累赘,当拚却全力一行”。谭嗣同以平常心面对生死荣辱,并借此宽解妻子李闰,其侠士心性,佛子情怀,坦露无遗。
或许是出于对未来结局的预感,他与唐才常、宋恕、程颂万、刘世珩等几位好友,都作了十分郑重的告别。平日很少饮酒的谭嗣同,在分别的前一晚,与刎颈之交唐才常喝了个酩酊大醉。
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初三日(1898年5月22日)这天,谭嗣同自长沙启程前往武昌。临行前,谭嗣同猛然发现,这天是他与妻子李闰结婚十五周年的纪念日。恩爱夫妻,行将分别,情意深重,感慨不已,谭嗣同遂作一诗颇具佛意的《戊戌北上别内子》,赠予爱妻李闰:
戊戌四月初三日,余治装将出游,忆与内子李君为婚在癸未四月初三日,恰一十五年。颂述嘉德,亦复欢然,不逮已生西方极乐世界。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如比迦陵毗迦同命鸟,可以互贺矣。但愿更求精进,自度度人,双修福慧。诗云:
娑婆世界普贤劫,净土生生此缔缘。
十五年来同学道,养亲抚侄赖君贤。
谭嗣同将他和妻子视为佛界中的迦陵毗迦同命鸟,“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希望与妻子无论在今世的娑婆世界,还是来世的净土世界,都能“缔缘”恩爱。迦陵毗迦鸟是爱情鸟,同命鸟是友情鸟。夫妻之情深如此,不似缱绻缠绵,却胜过缠绵缱绻百倍。
谭嗣同赴京前,特地赶回浏阳与李闰辞行时,随口和她说起龚自珍的一句诗:“朝衣东市甘如饴,玉体须为美人惜。”李闰一听,顿时满眼是泪,嗣同只得赶紧宽慰她,他迟早还是要回到浏阳,回到她的身边。李闰才略微心宽,静心为夫君打点行装。就在离别前夜,夫妻二人相顾对弹“崩霆”与“残雷”二琴。未曾料到,这将是这对聚少离多的夫妻相伴相随的最后一夜。次日一大早,目送着嗣同登上远行的木船,李闰站在周家码头,万般不舍,泪眼朦胧,竟然从此永诀。
江湖多风波,道路恐不测。李闰哪里知道,夫君谭嗣同毅然辞别故土北上,等待他的,将是一场近代史上最为猛烈的血雨腥风。呼啸成风的历史旋涡中,他将以死生飘摇去,换得日月又新发。
一
说起谭嗣同妻子李闰,还得先从其父李寿蓉说起。
李寿蓉,字均裳,号篁仙,生于道光五年(1825)十月初一日。祖居长沙河西杉木桥(今望城区白洲街道),乃一方书香世家。年少时,李寿蓉受表兄丁叙忠(时掌教城南书院)影响,与二兄锡蕃一道入读长沙城南书院,师从陈本钦先生门下,攻八股文。锡蕃尤长算学,积多年心血,草成《借根方勾股细草》,刊行海内,与丁取忠等同被誉为湖湘算学界之精英。
与兄长醉心算学不同,李寿蓉以文章诗词出众,于道光二十五年(1845)补廪生。李寿蓉在城南书院就读时,与湘潭王闿运、武冈邓辅纶、邓绎兄弟、攸县龙汝霖同师陈本钦门下,于咸丰元年(1851)倡议,共结“兰林(陵)词社”。因长沙、湘潭、攸县、武冈同属湘中地区,他们便自称“湘中五子”。这群才华出众的青年学子,攻读八股的同时,社日集会,分韵赋诗,结伴游历。渔火湘江畔,夜月定王台,秋雨宝庆(邵阳)道,大雪祝融峰(南岳主峰),他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摒弃当时湖南流行的所谓诗古文,诗取潘(岳)、陆(机)、谢(灵运)、鲍(照),文推汉魏,学采古今,尽得人生风流。他们的学问、诗文赢得了天下士人的喝彩,湖湘文学由此迎来执牛耳的时代。
李寿蓉年纪略长于几位同窗,学业亦冠于同窗之首,连王闿运都不得不服。李寿蓉果然不负众望,于咸丰元年(1851)乡试中举人,时年26岁。至咸丰六年(1856)殿试,则荣登进士,考卷赫然在进士十本之列。然而朝考时,李寿蓉点名注册时延误了时间,没有得到谅解,主事者将其置三甲之列,用为户部主事。李寿蓉深感失意,情绪低沉。
咸丰六年(1856),由于满清朝廷局势江河日下,财政日用不足,拟铸铜、铁、铅大小钱,更名钱肆为“五天、四乾、五宇”。铸钱属户部下辖的钞局主管,委托商贾发行。不久,朝廷废除“五宇”钱,可其时钱币已开始发行了。这一兴一废,出现了漏洞,不少商家从中获利。当时有精明的商贾趁机将作废的钱钞20万贯上交官钞局,以求抵数,填补官钞,钞局的人不予收讫。商人即寄存局中廊下,过了一年多,仍请将这些废钱领回。其时李寿蓉进职官钞局,局里长官还指着那些钱,告诉他说:这些都是局里没有接收的钱。看来,钞局从铸钱到废止,到商家以废钱充数填局,李寿蓉尚未入户部,对以前钞局所发生的事也只是仅有耳闻。
此事让尚书肃顺知道了,甚为气愤,决定就商贾将废铁钱存放在钞局一事,兴师问罪,彻查到底。肃顺很看重李寿蓉的文章气节,且主动和他结为兄弟之交,此次委派李寿蓉为之立案调查。李寿蓉生性耿直,初入官场,没有充分领会肃顺想借此排除异己的真实意图,只是如实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进行了禀报。这在肃顺看来,多少有些为钞局的人开脱,对李寿蓉大失所望,并指责他:“君难道想从井底救人上来吗?”李寿蓉书生气上来了:“我怎么有能力救人上来,只是不忍心落井下石罢了。”如此各执一词,肃顺盛怒之下,以户部的僚属们“难保无营私舞弊情事为由而兴大狱,将户部中与“钱钞案”毫不相干的人统统弹劾,株连竟达一百数十人,包括李寿蓉在内。事后,有人言及此“难保无”三字,颇似南宋“莫须有”。
咸丰九年(1859)十月,李寿蓉与户部众僚一同被打入刑部牢狱,随之被抄家,没收其家产入官。李寿蓉家中除了几十卷书与隔宿之粮外,并没有任何多余的钱财。却以营私舞弊论处,真不知从何谈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可惜他所写的诗文大多被抄查,随后佚散,竟不知所终。
友人王闿运闻讯后,急得团团转,念及他曾与肃顺有私交,即上书为李寿蓉鸣不平,请求宽赦。肃顺位高权重,哪里听得进去,根本不予理会。既入狱,李寿蓉在狱中认为自己无罪,一切听之任之。旁人为他抱不平,他却淡淡地回答:“我在狱中可以读书打发时光,也好似到了天堂一般。”他真的静下心来,认真研读《史记》、《汉书》,偶有所得,或长啸而成《乐府》,或慨叹而为《史论》,便有了《榆囹读史草》诸作。“榆囹”之“榆”,指刑部牢狱一侧的忠愍公祠中的榆树,据说是明代杨继盛为严嵩父子所陷害,在狱中亲手植下这棵树。这也就是李寿蓉将在监狱中写下的作品取名为“榆囹”的由来,可以窥见其内心还是有愤懑。
咸丰十年(1860)8月,英法联军进犯北京、天津,情势危急,咸丰帝率重臣逃往承德避暑山庄,京城一片混乱,李寿蓉得以出狱。尔后清廷被迫与英法签订和约,和约既成,清廷又将他关了起来。咸丰十一年(1861)八月,咸丰帝病死于热河行宫,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和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等8人受遗命总摄朝政,辅佐穆宗载淳登基,初改年号为祺祥,后改同治。肃顺骄纵狂妄,慈禧对他有所顾忌,暗地里勾结恭亲王奕䜣等,于同治元年(1862)一举将8位顾命大臣借机投进监狱,或被杀或被贬。肃顺被杀,慈禧太后还借此清除肃党,许多大臣因此被牵连。李寿蓉反而因为肃顺所陷害,冤狱得以昭雪出狱,得以官复原职。
二
李寿蓉最值得称道的,还是他的对联,他是有清一代超一流的对联大师。李寿蓉联语对仗工整,引经据典,寓意深刻,且语句雄健,清新明快,飘逸淡雅,令人叹服。
李寿蓉曾题山西省湖南会馆联,自是相当精彩:
霜威出塞,云色渡河,李太白咏三晋遗风,今日犹如昔日否;
汉口夕阳,洞庭秋水,刘长卿写两湖好景,此乡得似故乡无。
上联起句出自李白《太原早秋》诗:“霜威出塞早,云色渡河秋。”下联起句出自刘长卿《自夏口望岳阳》诗:“汉口夕阳斜渡鸟,洞庭秋水远连天。”此联语妙在既写山西,又写湖南,上下联均由唐人诗句生发开来,引出富有诗趣的提问,委婉巧妙,气韵不凡,颇见功底。
李寿蓉虽生性正直恬淡,才气逼人,但命运坎坷,原配熊氏25岁时就去世,未留下一儿半女。李寿蓉身陷冤狱时,继配夫人蒋氏正身怀六甲,听说丈夫下狱,忧急相交,两天后就因血崩而亡,时年29。家里仅留下一幼女,由一位老保姆带着,无所依靠,只得寄人篱下。出狱后,李寿蓉续娶王氏。王氏名仁华,字荷生,河北宛平县人。所生三女,长女润宜,即李闰,次女昭宜,三女定宜。李闰6岁时,生母王氏又去世,时29岁。李寿蓉悲伤不已,所幸保姆高氏受王夫人临终之托,尽心抚养李闰仨姐妹,视同己出,令她们学习诗文和礼节,教导其贤淑女子的种种规矩,后来姐妹皆以贤闻。高氏离世时,李闰满怀深情为其题照诗云:“髫龄失母实堪怜,朝夕相依十六年。问暖嘘寒勤抚恤,追随不异在娘前。”
李闰于同治四年(1865)四月二十日生于北京,字韵卿。李寿蓉复官户部时,谭嗣同之父谭继洵亦任职户部。两人既为同乡,又为同僚,在京寓所也相距不远,交往甚为密切,二家很早就约为婚姻,即谭继洵聘其长女李闰为子媳。后来谭继洵70大寿时,李寿蓉还专为他撰联,可见他俩的情谊非同一般:避节制尊,讲十数年朱村旧谊;为使君寿,展重九日黄华晚香。
同治九年(1870)二月,李寿蓉在户部因升迁无望,且心有余忌,不愿留作京官,请假回籍,李闰亦随父回到长沙望城。同治十二年(1873),李寿蓉捐资道员,分发湖北试用,为汉黄德道候补道道员,携全家迁居至武昌。光绪九年(1883)三月,谭继洵从甘肃巩秦阶道升任甘肃按察使,经与李寿蓉相商,定下良辰吉日,为嗣同与李闰完婚。于是,谭嗣同奉父命奔赴千里外的武昌,于四月初三(5月9日)在湖北汉黄德道道署,与李闰举行婚礼。看着一对青春年少的新人,李寿蓉喜上眉梢,特亲笔书赠一副对联给女婿嗣同,字作颜体,笔势纵横:两卷道书三尺剑;半潭秋水一房山。语意含蓄,劝嗣同稍敛锋芒,养气定心。
不久,李闰偕谭嗣同返回甘肃兰州。父亲是大才子,李闰从小熟读诗文,非常信奉和服膺孔盂之道的种种教条。她长相端庄,行事端正,给谭家带来了她那完整的“不逾矩”作风。上下人等,无不夸她贤惠。有一次,谭继洵与亲家李篁仙见面,劈头一句话就是:“你的女儿是个好女儿,我的儿媳也算是个儿好媳!”二人拊掌大笑,可见她在父母翁姑心里,是个非常贤淑温婉的好女子!
但婚后初期,颇富自由和平等意识的谭嗣同,对这段包办婚姻并不满意。面对李闰这位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他曾一度产生过逆反的情绪。在途经陕西蓝田的古蓝桥时,想到传说中裴航与云英自由恋爱的故事,他还曾写诗自嘲:湘西云树接秦西,次弟名山入马蹄。自笑琼浆无分饮,蓝桥薄酒醉如泥。
后谭继洵升任甘肃布政使,重修布政使署,谭嗣同夫妇俩住进了布政使署邸憩园凿申轩,一座精巧诗意的小平房。园中亭阁楼台布局巧妙,更有四时花卉。春天来了,园里牡丹朵朵盛开,高者达屋檐,甚是美丽。谭嗣同其时正迷上撰写联语,乃撰写多幅楹联,遍贴园中。比如四照厅曰:“人影镜中,被一片花光围住;霜华秋后,看四山岚翠飞来。”天香亭曰:“鸠妇雨添三月翠;鼠姑风裹一亭香。”
自母亲徐五缘过世后,卢氏不待见他,加之他不得不南北来回奔波,谭嗣同时常陷于孤寂之中。在随后的五年时间里,谭嗣同除了光绪十一年(1885)回湖南参加过一次乡试外,几乎都待在兰州读书。也许是憩园美丽的景色,也许是青春年少,也许是李闰也能作诗吟咏,且给予了他特别的温暖,夫妻俩感情日渐和睦,日渐恩爱,在此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秋天是谭嗣同最喜欢的季节,当他登上憩园里的阁楼上,极目远眺,但见远近林木尽在夕照之中,秋风已将雁来红涂上层红色,不由诗意大发,乃写下《甘肃布政使署憩园秋日》:小楼人影倚高空,目尽疏林夕照中。为问西风竞何着,轻轻吹上雁来红?春天又如何呢?读书读累了,细雨绵绵,小夫妻站在屋檐下看看天,再登高望远,园子对面便是白塔山,近处为滚滚黄河,又有《憩园雨》:深林初过雨,宛宛碧苔新。依岸残云湿,平桥一水春。看山浓似黛,种竹短于人。好续《齐民术》,桑麻万绿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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