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天开始，他就盼望秋天的到来。他站在院子里这么想，他觉得秋天的景致比春天更好看。秋天山坡上有柿子、山楂、苹果、梨，还有成熟的庄稼。他的小院里，种满了梅豆、菜豆、大椒这类的蔬菜。他闻到了草药味，他眼前浮动着她的影子。他拿出药锅，把剩下的草药放里面，开始为她熬药。
　　 他在院子里为她熬药，满院子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他是在打扫了院子后才开始熬药的。他似乎听到了她的呻吟声，他的手抖动了一下。小院此刻很静，阳光洒在他脸上，有种温暖的感觉。
　　 他站起来，走进屋内。仿佛她躺在炕上，脸色惨白。他看见她脸上渗出了汗珠，忙用一块毛巾拭去。可是，她又消失在他幻觉里。
　　 他听见药锅发出的吱吱声。还是春天时，山坡上的荠菜花、迎春花相继开放了。他的心情舒朗了许多。冬天终于过去了。天再暖和些时，他可以抱出她晒太阳了。
　　 每年春天迎春花开的时候，他都去山上折支迎春花插在瓶子里，让她看。迎春花散发出别人闻不到的淡淡清香，她闻见了，说真香。他说，真香。去年迎春花又开时，他去山坡折了几枝。迎春花放在屋内的窗台上，让外面的阳光照射着它，颜色格外耀眼。今年，他依然折了几支迎春花放在窗台上。他说：“我给你把花放这儿。”
　　 熬药的药锅是十年前买下的。他用三块砖支着药锅，底下燃烧的是他从山坡上捡拾来的干松枝。
　　 他想握住她的手好长时间不松开。“药快熬好哩，等会儿再喝。”他对她说。她点点头。他扶住她坐起来，抚摸着她的脸。
　　 他闻到了草药味后，去院子将火减弱了些。又过了十分钟左右，他把药锅撤了下来。他小心地将药汁沘到一个碗里，然后端进屋内。她还坐在那里，她不愿说话，眼神暗淡无光。他见药汁不那么烫了，就动员她喝下。
　　 她每次喝药总是先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捧过碗喝下药汁。他开始为她搓两条疼痛的腿。她的右腿肿得厉害，骨节也都变形。他的手触摸上去象蛇一样冰凉，他用双手握住，在腿上轻轻摩擦。他不停地搓着，直到这腿有了温热为止。他在搓她的腿时，她正用湿润的眼睛看他。她的眼神有了光泽，盯住他滑动的双手，一眨不眨。搓热了右腿后，他又开始搓她的左腿。
　　 春天是为她搓腿的最好季节。她的腿经过一春的搓柔开始有知觉了。夏天天太热，几乎不用搓。但他讨厌夏天，她知道他是看她受不了夏天的褥热，才这样说的。每年夏天她的身上都要生一次褥疮，到了秋天，她的褥疮好利索了，他的心情会象秋天一样清朗。
　　 有一段时间，他为她搓腿时遭到了她的拒绝。她不让他搓了，可她动弹不了。她使劲按住他的手，说：“往后，别再搓了。”他问：“怎么啦？”她摇摇头继续说：“不搓了。”他看了她一眼说：“你不用操这闲心，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她哀求他说：“知道了还这样？”他又说：“你只要高兴……”她说：“你不搓了我就高兴。”
　　 他知道她高兴不起来。她早在春天时就说过这话，她不忍心再让他这样无休止地搓下去了。她第一次拒绝了他，她想把腿抽回去或是挪动一下位置，但这腿就是不听使唤。“这破腿，恨死我哩。”她用手敲打着自己的腿，像敲打一截风化的死人腿骨。
　　 “死啦，连血脉也不通。”她悲哀地说。
　　 晚上睡觉时，他把她搂在怀里。她在他怀里不停地抽泣，他安慰着她。说你别难过，你这腿会好的。她知道他是在说假话，就说：“这腿没指望了，它死啦。”
　　 他是第一次听她说自己的腿死了的话。他抚摸着她故意问：“腿怎么会死？”她说：“它怎么不会死？”他在黑暗中笑了，说：“你真逗。”她说：“我不骗你，它真是死了，死利索了。”
　　 他其实心里清楚，她的腿真如她说的那样已经死利索了。他知道她的腿治不好了时非常伤心，他一遍遍地为她搓腿，是希望有奇迹出现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一时说不甚清。反正，他没因她的拒绝而失去信心。
　　 到中午时分，天不热却很暖和。他把她抱出来晒晒太阳，他知道她喜欢让他抱。他抱着她，她就会把脸贴在他身上。他想起她说过的话：你是第一个抱我的男人。
　　 他和她第一次认识就是在这样的一个秋天里，他把她抱进了那片果园里时，果园里很静，他和她躺在他用蒲草打的草莲子上，她羞得闭上眼告诉他，他是第一个抱她的男人。他没有料到，二十年后她真的需要他抱了。
　　 她和他结婚时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他把她抱进洞房后，她就让他摸她的肚子，她让他听婴儿的声音。她躺着，满脸是幸福和晕眩的光泽。他把耳朵紧贴在她柔软的肚皮上，谛听了一会儿，说他在动哩，准是个儿子。
　　 他问她什么时候有的？她说：“就那一次……”
　　 她用手轻轻戳了他鼻尖一下，说：“就你抱我那一次。”
　　 他又开始逗她：“我就抱了你一次。”
　　 她说：“一次还不行呵，还得几次？”
　　 他和她说着悄悄话，直到她夸他说：“你真是好样的，一次就中了……”他慌乱地说：“瞎猫撞上死耗子了，该着。”
　　 她就使劲用拳头捣他。她说：“你咋说唻？你再说一遍，难不成你把俺当成死耗子！”
　　 他慌了，忙解释说：“不是，不是，俺不是这个意思。”
　　 看他的脸涨得通红，她笑了。
　　 他领她去看秋天的景致。山坡上到处都是树，绿色的树。树上挂满了果实，她一伸手就能够着。看完了秋天的景致，他和她走进了果园，她笑着坐在那个草莲子上。她想把那个草莲子带回家，他说：“我再打个。”第二天他就打出新草莲子。她把新草莲子放果园里，把那个草莲子拿回家了。
　　 现在她就坐在草莲子上晒太阳。她从果园里带回来那个草莲子早已糟烂，被她填进锅灶烧掉了。她坐着的草莲子是他前年才打的，她说她喜欢坐草莲子，他又为她打了这个草莲子。他在小院南墙那儿摘芸豆，她坐在草莲子上看他摘芸豆。她想起果园里的苹果，说：“快摘苹果了吧？”
　　 “快啦。”他说。
　　 她眼里立时有了郁闷。她已经有十年没帮他摘苹果了。刚结婚的头一个秋天她就帮他摘苹果，累了就躺在草莲子上歇息。那时她的儿子已经满月了，她让婆婆给看着孩子，自己跟他来果园摘苹果。晚上他引逗着儿子，跟她兴奋地谈盖房的设想。他让她把儿子放一边，他躺在儿子刚刚躺过的地方对她说：“儿子有啦，房子再有啦，往后咱有奔头哩。”她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感受着他话语的温暖。
　　 结婚的第一个春天，他和她每天都去果园里干活。她闻着苹果花发出的淡淡香味，看他锄树下的杂草，她也去帮着拔那些杂草。他把杂草锄完后，又给果树浇了水。天非常暖和，他索性光了膀子在果园里忙活。她穿件粉红色衬衣，在果园里显得尤为鲜艳。歇息时，他招呼她坐会儿，他俩就一块坐在草莲子上，然后一块躺下看天空掠过的鸟儿。
　　 他这片果园是经过第二轮承包时承包下来的。他厮守着这片果园，想一直厮守到老。他和她结婚时，她父母不同意，主要是嫌他家里太穷。她不顾父母的反对嫁给了他，她说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父母骂她丢了祖宗的脸，说您愿去哪儿就去哪儿，她就这样去了他家。
　　 原来他家里的日子全因她的到来而有了生气的。有了果园他和她又一块盖起了现在住的这幢房子。盖房子那会儿他家里还穷，那时她第一个儿子已经两岁了，她把儿子驮在后背上，帮他搬砖捡石块铺地。他去集上买来旧木料，总算把房梁搭起来了。
　　 房子刚盖好她就搬了进来。她兴奋得一夜没合眼。往新房里搬时，她还顺手把院子里的草莲子带了过来。他看见了，说不希拿那个莲子吧，她意味深长地朝他一笑，说：“这个草莲子哪能不拿？”
　　 她坐在草莲子上，又想起了他领自己去看秋景的情景。怀第二个儿子时，山坡上的山楂像无数个小红灯笼似地开放在她的视野里。她兴奋得大喊大叫，说：“快看啊，快看啊！”
　　 她不顾衣服被棘刺划破，朝坡上的山楂树跑去。他一把没拽住她，着急地大呼大叫起来。他害怕她被石块或草墩绊倒，掉了肚里的孩子。她跑着，真的磕了一跤，他吓得浑身一下冒出冷汗，心想毁了，孩子掉了。见她爬起来，他赶紧跑过来摸她的肚子，说孩子掉下没有？她没事一样拍打几下身子，说看把你吓的？
　　 他悬着的心始终没放下来，又问她磕着了没有？她笑笑说没事，趁他不注意，又咯咯笑着往前跑去。
　　 她终于跑到山楂树跟前了。他看见她把摘下的山楂填进嘴里，大口嚼着能酸掉牙的山楂。
　　 他立时被酸得口水流了出来。她怀第一个儿子时，也愿意吃酸的东西。那时候山楂还小的可怜，她说自己没有吃山楂的口福。现在，她可以大把大把吃山楂了。山楂还不到红的时候，一个个绿澄澄的。她吃山楂的样子把他吓了一跳，这么酸的山楂她居然敢大口嚼着吃。
　　 自从吃了一顿青山楂后她再也不愿吃酸东西了。这年秋天她把山里的景色看了个够。她说不出自己为啥喜欢秋天的景色，他知道秋天除了景色好，最重要的就是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他就是在秋天里收获了苹果，也收获了她。
　　 她喜欢秋天的原因不仅仅因为她在那个秋天里把自己托付给了他，第一个孩子还是在秋天怀上的，而第二个孩子又是在秋天生下的，她的名字还和秋天有关。
　　 她叫秋红。他第一次把她领进果园时还问过她的名字。她躺在草莲子上，他用手抚挲着她的头发，轻轻咬着她的耳朵问：“你叫个啥？”
　　 她正沉浸在无比幸福无比欢乐之中，听见他问她叫什么名字时，她故意不告诉他，只让他猜。他说我怎么能猜中？她说你猜吧，我的名挺好猜的，跟这秋天有点关系。他猜了几次没猜中，问她名字里有没有个秋字？她一下坐了起来，哎呀了一声。她盯住他说：“你猜对了一半。”
　　 那时她心里想，他挺聪明的，猜对一半了。她让他继续猜，他搔搔头，说叫个秋菊？她笑了，说叫秋菊的有好几个呢。他又说出了秋梅秋香梅芸秋海棠几个名字，她都摇头说只差那么一点了。
　　 他泄气了。他说我猜不中了，你告诉我吧？她说：“只差一点了。”他说：“差一点也猜不出来了，猜的我头都疼。”
　　 他这次没猜出来，她也没告诉他。以后等他知道她叫秋红时，惊讶地说哪有叫这个名的？
　　 她就叫这个名字。秋红，嗯，不错。他一开始觉得这名字不好，念叨了几遍后又觉得这名字挺好的。他说比秋菊秋香要好，秋菊秋香太俗气了。
　　 秋天的景色悬挂在熟透的苹果上，悬挂在红如玛瑙的山楂上。空气中弥漫着瓜果的清香。她和他一边摘苹果一边唱歌。她会唱流行歌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接着又唱：幸福像花儿一样开放。她身边只有一个儿子，嘻嘻笑着，到处捉秋天的蚂蚱。他跳上树杈，摘下几个大的苹果递给她，说：“接着……”她伸手接着。苹果堆放成一个垛了，他俩把大些的捡在筐里，往果品收购站里送。小些的留下卖，每年的苹果都是这样处理的。等她身边有两个儿子时，她不再唱歌了。两个儿子缠着她，她觉得有些累。就在这年秋天，她的腿歪了一下。当时她没在意，仍然帮他摘苹果，往果品站里送时腿肿得走不动了。她咬着牙，帮他一筐筐卸下。当晚，她就趴下了。
　　 她躺在炕上，他说要不去医院看看。她摇摇头。他看她疼得直呲牙，说：“我给你搓搓。”他用酒为她搓腿，直到搓红了为止。他又去镇上买来消炎药，她吃下了。十多天后她觉得好些了，她又能干家务活了。
　　 儿子15岁这年秋天，她和他摘苹果时感觉有些不对劲，腿似乎有些麻。她摘着，快到中午了，儿子气喘嘘嘘地跑来了。她吓了一跳，儿子脸色苍白，语无伦次。她预感到什么了。
　　 果然，她听到了母亲去世的噩耗后立时晕倒在果园里。他和儿子手忙脚乱地掐她的人中，她醒来第一句话就说：“我对不住妈哩。”
　　 她从嫁给他那天起，母亲就一直怨恨她。她跌跌撞撞，发疯一般跑着。她一口气跑回了娘家，扑倒在母亲跟前放声大哭。母亲身体虽然没毛病，可没什么办法能过了猝死这道坎。母亲是在做午饭时猝死的。
　　 她想让母亲再看她一眼，可是母亲的眼却紧闭着。她后悔得要命，母亲是带着怨恨走的。在母亲的祭日这天，她去母亲的坟上烧了纸，然后趴在坟上哭了一场。
　　 就在这年冬天，她的腿突然不听使唤了。他背她去了镇上的医院，在吃了医生开的一大堆药后，她的腿仍不听使唤。
　　 她心里烦躁得快要死了。他不停地安慰她，让她不要烦躁。这个夏天是她最难捱的一个夏天。她开始憎恨这个日夜煎熬她的夏天了。幸福已不像花儿那样开放了，她的生活也不再充满阳光了。
　　 他去镇上为她抓药。药房里的小女孩正在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这首歌，他看了小女孩一眼。他真羡慕她，她唱得真好，又那么阳光。他受到了鼓舞，他想他会让她好起来的。
　　 他为她说这句话时，她的心里像浪花一样翻腾了一下。他买来了药锅，为她煎下第一剂草药。她喝了几剂草药后问他：“我这腿还能和以前那样？”他说：“会的，会好的。”
　　 他不断用各种方式鼓励她，而她的信心也在一点点恢复。他和她共同抵御着酷暑对她的无情肆虐，那个木桶就是专门为她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