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带走这条长街的秋天已有十年了，矮房子里还是像他扫过的地方一样干净。钟表停了，漆掉光了，却没有一粒灰尘掉进眼睛。
　　 他常年弓着背，鹅蛋一样的脑袋在城中村“滚来滚去”，脸上挂满了流沙包似的褶子。没人能叫出全名，也不清楚他儿女妻子的消息，大家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叶驼背”，时间久了，笑嘻嘻就是他习惯的回应。四季更迭，左邻右舍从未见他穿过一件没褪色的上衣，宽松的裤子，鞋薄如纸。
　　 十年前的秋天搬来住下，他稀疏的头发就飘着大雪，神神秘秘地跑去环卫所申请报到，推着年迈的三轮车，开始过上了早出晚归的“清街日子”！
　　 厚厚的嘴巴，说着极少的话，心头就爱惦记两件事：春夏秋冬抛弃的残叶枯枝，以及街头巷尾遗失的矿泉水瓶子！那似乎是他最亲的“家人”，恨不得拥在怀里，紧紧不松开。路灯才刚熄灭，就拾起满街无人搭理的银杏；月亮高悬头顶，就把一个个漂泊异乡的水瓶攒起来！
　　 “叶驼背”走在门外，受着一阵又一阵风吹。整个人消瘦了许多，眼睛睁到最大也才勉强达到是两张旧报纸的宽度，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生了大块锈迹的铁簸箕。街坊们真怕多几辆汽车从他身边经过，他的酥脆的骨头连着佝偻的影子，统统被震碎在喇叭声里。不抽烟不喝酒的他，手腕爱系着一个铜铃铛，走在热闹的人群里，总显得格外刺眼。听人们说，不知道的都以为他像个招摇过市的老乞丐，而见惯了的人，就渐渐看出来这他提醒陌生人不要轻易靠近的意思。逆着放学的孩子，他步履蹒跚，似乎在有意避开学生对他嘘寒问暖的关怀。
　　 马路牙子上的脏东西越来越少，破旧编织袋的肚子却越来越鼓了，每到月底，他都蹬好几回三轮车去城里。一路上，直奔废品收购站，路途虽远些，但兑价稍高几分，所以他觉得脚底磨起水泡也很值当。大家也好奇，换来的钱并没有改变他生活原有的样子，有人试探地问过几句，他还是笑嘻嘻地回应，故意岔开不提，依旧是褪色大衣，宽松的裤子，鞋如薄纸！
　　 就这样挨到了又一个元旦的前夜，他头顶几十年堆积起来的大雪，一点点搬离了巢穴，在千家万户的屋檐，在他扫了无数遍的长街上，在每一个蹲在人们目光尽头的远山。跨年之夜，满城的烟花爆竹活跃无比，似乎整片天空都装不下它们的喧闹，甚是拥挤，盖过了会眨眼睛的星星。“叶驼背”就这样走了，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的欢呼呐喊，蜷缩在孤僻幽静的矮屋子长睡下去，今夜熟悉的鼾声并没有响起，只听见两三只乌鸦在窗边的振翅声。他做起了无人问津的梦，好像一根被乌鸦叼在嘴里的枯枝，就这样，他走出了秋天的屋子，弓着的腰弯到了尘埃里。
　　 一天，两天，三天……直到一月四号，在一个上学的早晨，街道的树木全都“谢了顶”，地上层层叠叠的落叶都快要盖过路人脚踝，有个早起上学的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在路过的转角，停了下来。
　　 “妈妈，驼背爷爷是不是再也不能在放学路上对我笑了？”小女孩指着残留雪迹的街道嘟囔着。
　　 “这个冬天太冷了，他可能躲起来偷懒了，等到开春，或者等到下一个秋天，或者等到你长大毕业的时候，他还会再来为这条长街清扫打扮。妈妈与女孩对视着。
　　 “可是……”
　　 “好孩子，别想了，赶紧上学吧，不然就要迟到了！”
　　 “可是，妈妈……”
　　 “可是什么，快走，看看你新买的裤子就脏了，赶紧擦擦，说说放学回来想吃什么呀，晚上来给你做哈！
　　 “嗯，我要吃猪肉饺子，番茄炒蛋……”
　　 就这样说着，大手牵小手的背影，一点点也被落叶埋了，埋了。
　　 一周后，果然街道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老人，左手拿着扫帚，右手提着铁簸箕，推着三轮车，缓缓走着。
　　 小女孩就像闯进了格林童话世界一般欣喜，隔着层层雾气奔去，到了跟前，朦胧的轮廓背影瞬间清晰，老人回头让她的梦境碎了一地。他没有驼背，穿着崭新的清洁服，通红的嘴角叼着冒星火的香烟，小女孩礼貌地对他点头，笑了笑，老人也挥了挥他破了老茧的手，睫毛遮住了女孩重重的失落感。
　　 撇过头去，她婴儿肥的脸上挂着夕阳栽的花，鹅黄色裙摆映着刚亮起的霓虹，两只小辫子，拖着她娇小的影子，走回妈妈摆满饭香的饭桌。
　　 直到我来到这座城市，城中村已经被高楼大厦所掩盖，居民们大部分迁进了高冷的住宅房，关上冰冰的铁门，彼此间少有说话，热闹的，只有街道上拥堵的车水马龙和新公园里躁动的广场舞。两旁的银杏是清一色翡翠绿，佑护着身边新修的小学，比肩着远处红旗飘扬的中学礼堂。
　　 关于“叶驼背”的所有消息，我都是从那个直立“清街”的老人那听来的，他用的三轮车也是叶驼背走之前留下来的“公共物品”。
　　 老人一边弹弹烟灰，一边和我说着“叶驼背”的生前身后：他十年前来到这里，是想念故土，因为老伴先于他离开人世，他就告别远嫁的女儿，说住不惯高冷的十八层楼，想闻闻故土老房子的烟火味，就一个人来到了城中村的矮房子。每天用枯瘦的双手，为这条长街“化妆”，平日靠收集的瓶子等废品，也攒下了三四万块钱，自己没舍得用，全部捐给了了长街尽头的学校，虽然不多，但已经是他这几年的所有。他喜欢小孩，所以就经常给左邻右舍的小孩买糖吃，对放学路上的孩子们微笑着，像秋雨滴在湖面的涟漪，一圈圈有层次的皱纹挤满了额头。
　　 他平时偶尔感染了风寒，也不去大医院治，说是不想花那个冤枉钱，自己一把老骨头，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还是省着留给花一样的后代吧。可谁料到，元旦前一天，这座城市大雪来临，气温骤降，他旧疾复发，窝在床榻，单薄的棉被挡不住直戳脊梁骨的寒气，他看着平时照进阳光的窗子渐渐发白，最后静静地一睡不醒……
　　 等我们发现了他时候，人已经冻得僵硬。城市白茫茫一片，似乎为他举办了一场体面隆重的丧事。几经周折，联系到他远在外省的女儿。女儿和他大吵一架，十年间都没有好好说过话，面对老房子大哭一场，泪水融化了整条街的雪。将“叶驼背”火化入葬在本地后，女儿变卖了房子，清理完了他的遗物，说不忍再看到伤心地，就带着黑白遗像，拖着五个月的身孕，踏上了远航的飞机……再后来，除了环卫所的老朋友会去看看山脚矮小的坟莹之外，再没什么人说起过关于“叶驼背”的事了。
　　 我们这种人就像这凋零的枯叶一样，多得让人毫不在乎，有时甚至感觉到脏了身子，都离得远，没人记得才是最好的存在，最后还得靠自己“清扫”。
　　 听完之后，我就在这条平坦的长街漫无目的地走着，所有匆匆而过的人潮都是直的，和树一样直，和大厦一样直，插入高耸的天空，如果我是天空，我的胸口一定会疼得鲜血直流吧，如汨汨的清泉溢满整座城市！为了给柔软的天空一点关心和慰藉，除了看得厌倦的钢筋，还需要多些像狗尾草和稻穗一样弓着腰的人群，向白云鞠躬敬礼，向大地俯身亲……
　　 在街边一家经营有些年头的早餐店停了下来，忽然回想起“叶驼背”之前很喜欢吃流沙包就买了两个五块钱的流沙包，嚼一口，鲜黄细嫩的汤汁像是冲出瘦弱皮囊的灵魂一样，溢出嘴角，好似把沉默了十年的风雨秋天都含在肚子里。
　　 十年，这是“叶驼背”爱吃的流沙包从五角变成五块的十年，喜欢的价格整整涨了十倍，价值却依旧如初。十年，那个小女孩从牙牙学语到小学毕业，束起马尾走向中学的操场，一脸的青春模样。长街的一切都在元旦后翻新了，过去弯腰的人白天是直立行走了，可影子怎么看都有点歪歪的。
　　 长街两旁的银杏还是老样子，依然一到秋天就黄，它哪天会突然想起“叶驼背”？问问他之前的四十年是怎么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