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莱茵区5号(短篇小说)
怎么说?那栋房子,让我如鲠在喉,而当初我如此满意。
郊区带来的宁静不容置疑,还有部分生活乐趣——有块小土地伺弄花草,混混时间,这于人至中年的妇女,还是患有失眠症的绘画者,不失诱惑。坐北朝南的朝向,总能在冬季集拢闲散的阳光偶扫阴霾。再者,不远处有条小河,波泛天光静缓流淌,人在疲乏时姑且慰藉一二。而价钱比城区便宜了二十来万。
我和沙仲尼确认眼神,欣喜化成绯红分别爬上我们的脸颊。就是这座三层楼房,我们称为“莱茵区5号”。有些破旧,骨架尚好,再修缮一下,也不失别墅风范。沙仲尼幸福地补白:看看,距离动车站也近,以后沙妮儿回家也方便。妮儿16岁,却因为鉴别宝石的天赋,前不久被马来西亚大学特招进去,时间因远隔重洋而划出深重的刻纹。沙妮尔回家是我们殷切不过的盼望。这下好了,靠近车站,间接地缩短了分离的距离。
过户再重新装修,包括室内部分结构。新房“改”成,几乎按照沙仲尼的意思,虽然这意思中途发生了改变。三楼被当做独立一层租出去,楼梯和房门开在楼房外面。因为曹玲珑这女孩子。
装修前,曹玲珑转到我们这里来,脚步画了个圆圈,就请求租住三楼。我有现金,可以马上定下。理由诱人,却因为语气轻弱单薄丧失了信服力。我摇脑袋。她径直找沙仲尼。她是眼光贼,还是误打误撞?总之,找沙仲尼是正确的,沙仲尼人前是鄂中不太成功的宝石商,人后是沙家户主。女孩的声音轻弱,还磕巴,伴随那羞涩胆怯的微笑,在她丰腴高大的身体对比下,尤为突出。沙仲尼晚饭时宣布他更改的装修规划:一楼是客厅厨房外加茶室,二楼是书房和卧室,三楼在外开楼梯,方便租出去,那女孩子蛮可怜的。他话音刚落,我眼前闪现曹玲珑躲闪的眼神和仓促的步伐。我想到了妮儿,尽管妮儿一向自信和阳光,但异地求学的前提,那自信和阳光不免摇晃。物伤其类,这未必不是沙仲尼的想法。
第二次,曹玲珑与沙仲尼谈租房事情,她摔倒了。尖细的红色高跟皮鞋,作为她高壮丰腴的身体的支撑,极容易被套上“罪魁祸首”的帽子。的确先崴脚再倒下,那当儿,沙仲尼喉咙似乎卡了痰,不停地咳嗽,接着用力地吐出一口涎水。那声音也许吓倒了她。印象中,她那么胆小。而我正在伺弄一盆兰草,皱眉喊了声“沙老师”(沙仲尼以前是老师,公共场所标注他身份的称谓已过时,沙总更适合,但习惯这枚钉子在舌头钉出了事实,修改纯属多余)。高跟鞋、咳嗽吐痰、呼喊,形成合力惊吓了曹玲珑,她摔倒在地上,愣了一会儿才站起来,龇牙咧嘴的,疼痛就具相了。沙仲尼歉意地看向我,我上前扶曹玲珑坐到椅子上。曹玲珑双颊绯红,大圆脸就是熟透的苹果。第二天,她带着行李外加一个小女孩住下了。小女孩是她的妹妹,八岁,名叫曹小艺,在郊区小学寄宿。
很快,我觉得买下这栋房子是个错误。靠近车站,“莱茵区”的宁静缩头缩尾,而狗吠和小孩的叫嚷,不合时宜地响起,麻将馆一直持续到深夜的麻将声犹如弹弓弹出石子砸在身体上,要人生躁无奈。
第二年2014年,沙老师接到几笔业务,一直向南,还准备去沙妮儿那里。我已经习惯,就算是白宫,于沙仲尼都是旅馆,何况莱茵区!人不在场,我的抱怨缺乏了对象,也无力爬出嘴唇了。那年三月中旬开始,我也去了南部某地,呆了很长时间才回来。那趟旅程漫长,几乎掏空我身体,莱茵区5号的嘈杂轻易地沉落我体内,盘踞出一条蛇,蠢蠢欲动,要我抓狂。
深秋的一个上午,我忍不住动粗,踢了那只纯白色宠物狗。毛发丰茂的家伙,脖子系着粗重的纯金项链,到处撒欢晃着人眼,遇到谁谁,便扯开了声喉狂吠,但凡弱小的,又扑上去进攻。就是它的无聊进攻,我下意识地踢了它一脚。这家伙十足地表面光,毫不经踢,身体飞起来,然后倒趴地上。它滚了下,站起来抖动毛发,项链挂在地上。一个长满雀斑的锥子脸女人扑来,抱住它。我的宝贝儿……随即歪在地上呜咽。
曹玲珑提着一袋东西急冲冲地走来,扶住因用力而喘息的我,恰好挡住雀斑女人和白毛狗的进攻,曹玲珑倒在地上。白毛狗扑上去,咬住她伸出遮挡的右手。雀斑女人左右脚交错踢向曹玲珑。我拿出手机报警,雀斑女人抱着狗,摇摇晃晃地走了。
带曹玲珑打了狂犬疫苗,再去派出所。曹玲珑中途溜走了,说有许多事她耽搁不起,还报什么警讨什么债呢!这样已经不错了,一个没多大好运的人。
一个没多大好运的人。她这样说的,一脸老成,我的心蓦地一动。没错,我们都是没大多运气的人,能够将就何不住手?
这件事在我和曹玲珑之间牵起良缘,我们偶尔互通有无。玲珑的事情靠近我,我渐渐明白,她白天是某家便利店的收银员,晚上兼职声色职业。歌舞场,按摩院,温泉汤池,抑或我猜不到的地方?某个深夜,我在视频中告诉沙老师,莱茵区5号的三楼恐怕正在颠鸾倒凤,你在家要后悔出租了。沙老师的笑声在视频里传来,有些暧昧。我夸张地打了个哈哈,接着,我们共同赋名曹玲珑黑夜公主。然后我就想,玲珑正值青春,丰满却胆怯,还有少女固有的羞涩,这是俗世油腻男人的共同喜好。大概,玲珑的生意不错。
我还说到那个男人。大腹便便,半秃顶还是灰白头发,毫无特色,放在任何地方均会被空气淹没。他找来了,白天和夜晚,我都遇见过。
玲珑住这里吗,她人呢?
我不搭话。那说不清楚意味的目光罩住我眼睛,我冷冷地摇头。体内的蛇抬起脑袋,吐出湿滑的蛇信子,在我嘴角变异出轻蔑和嘲笑。怎么好意思问房主呢,还打算把老朽身體乔装成新手?可笑至极!我在视频中告诉沙老师,然后哈哈大笑,笑声感染我的身体,我浑身都在抽搐,只能扶着墙壁喘气。我看见那条蛇又得意忘形地扭出来,扭到我唇边,发音“见光死”。沙老师也笑了,露出歪斜的牙齿,那颗种上去的瓷牙犹如尖利的小刀靠在嘴皮上,恰如一只佯装的猫咪,鬼兮兮的。
见光死!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称谓了。每每想起,我还是忍不住大笑。
外面的楼梯在夜晚哒哒响着,犹如解冻的冰塔滴落的水声。故意放轻放慢的脚步,空洞鲜明。接近松软的脆响是玲珑踮着脚尖走路的高跟鞋声,闷而短促的是……我极力忽略,表示理解“黑夜公主”。其实不准确,有好些日子,我白天也听见那些鬼祟的脚步声,再就是急促的铝合金的关门声。
玲珑给我送香蕉时曾告诉我,父母早亡,她和妹妹小艺相依为命,挺不容易的,所以每天都是从头再来。
我表示赞同。生活以内艺术之外,谁不是在“从头再来”?我又看见体内的蛇左扭右动。它也許被玲珑的话震动了,却又老成持重地归复安静。
可是你看上去很快乐。我嘴唇冒出的褒扬,不乏羡慕。但我清晰地听见那条蛇传来的腹语,哈,你不过是在试探人家的生活,那又如何?
我总感觉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玲珑的回复,接近喃喃自语。
总有部分暗疾雷同,没人能够避免。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我脑海迅速地闪过这些句子,诸如此类,它们排好了队伍依次走出,对我回眸一笑。我们熟识,没错。我们熟识的核心点便是:总感觉会有坏事发生。不是吗?那恼人的狗吠更嚣张了,雀斑女人选定我们5号楼前为宠物狗的厕所。麻将声犹如钟楼鼓声,频繁地敲响,切割神经。我那半死不活的绘画,在莱茵区5号定格在僵化状态。而贫血和神经衰弱下的身体,开始补充大量的药物。
莱茵河缓慢冷静地流淌,倒映着变换的季节性天空,不动声色。这是唯一安慰。有时,我站在二楼窗前,会看见玲珑带着小艺在莱茵河边溜达。奇怪,她俩从没靠近,总是隔一段距离……这静影似的画面,倒是极配那温吞近乎凝滞的河流。那变化的,说来终究没有改变,2014年与2015年,没有差别。这样的感觉下,我理解了小艺喊玲珑“龙女姐姐”的称谓。
有时会遇见她俩,那通常是周末的傍晚时分。小艺瞥来轻弱的眼神,仓皇一笑,再溜掉。玲珑则与我并肩而行,我们走得缓慢。屈指可数的遇见中,她曾问我,是不是年纪大的男人更会疼爱人?我脑海迅速地闪现半秃顶男人“见光死”,牙齿顿感遭遇冰水似的发疼。这么说,我和沙老师错估了那男人,他非但“见光死”,反而重生?
是不是年纪大的男人更会疼爱人?玲珑向我取经——沙老师正是年长我不少,我理所当然地拥有发言权,在玲珑看来。
也许吧,关键是……我舌头困在唇边。关键是什么呢?我想了想,慎重地送出我制作的答卷。关键是他要有疼爱人的能力,也就是你缺乏的,他刚好拥有。
我缺……太多。玲珑有些惆怅。
哦,是那个……有些秃顶的胖男人?
玲珑笑了下,笑容因为背光有些模棱两可,看不出实际内容。她果断地与我擦身而过,掐断了我好奇的询问。
她为何要找一个糟老头子?虽然过得艰辛,但毕竟正值青春。我在视频中问沙老师。沙老师四十岁才与我结婚,那时我正是玲珑的年龄。现实雷同,内情却相异,另一码子事情。沙老师又露出尖利的牙齿,嘲笑并反驳我的疑问。
玲珑过于胆怯,缺乏安全感,又带有一个小妹妹生活,她需要成熟的男人。他给出的答案,我何尝不晓得?
对了,他不叫“见光死”,似乎快要“见光生”了。我举着手机,在二楼转圈,脚步不由停驻于窗前,眼神看向那条河流。静缓流淌波泛天光的河水,囚禁了所有时间。
你很遗憾?
有些……但说不清楚。我耸耸肩膀。
两年后的初夏时节,具体说,是2017年初夏的一个凌晨,莱茵河5号楼迎来了警车,闪烁的警灯和尖锐的鸣笛声,唤醒了沉睡的居民。那样规划齐整的早起,估计再也难得一见。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还有宠物狗宠物猫,齐刷刷地堆在我家门前。
玲珑。我穿着睡衣,打开房间,在众目睽睽下,不羞于睡衣遮体的邋遢样,不愧于众目的打量,也不惊于陌生眼神的评头论足,摇晃着身体奔向屋外的楼梯而喊道。玲珑出事了,不,黑夜公主出事了。宽慰的是,这天不是周末,小艺还在学校里。
那妮子伤风败俗早该抓进去……涩人涩死祖宗大爷……啧啧,我就说嘛,咋没有人管呢……不要脸皮,还专门租房提供方便,一起抓了才好……
喧闹集中在凌晨时分爆发,却丧失平时分摊在具体时段的某些声响的威慑力。我双脚吸着拖鞋爬楼梯,爬到一半被赶下来。
下去,这里戒严,有命案。
警察严肃地伸手,拦住了我,却闹腾我的心跳。那个词语迸现我脑海,制止思维,我极力回避的,却终被它击中。我上下两排牙齿在打颤,怎么也合不拢的嘴唇,满是凉寒之气。
有些事情正在发生。
咣当,担架抬出来了,上面遮盖的白色床单,在微暗的天光下刺眼,一下子消弭了人群的吵闹,聚焦我们的眼神。担架被高高地举起,从房间出来,拐了弯再倾斜下楼。
死亡已经发生。
玲珑。我叫道。嘴唇哆嗦,牙齿打颤声却莫名地消失。一种恐惧覆盖另一种恐惧,我跌坐在地上。不,不是跌倒,而是那惨白的担架下楼梯时,旁边的警察撞倒了我。也不准确,是“死亡”之声发来的讯号,辐射到我这个生者身上,并要我瞬间体会到它的威力。
人群和猫狗拥来,又止住脚步。那死亡的辐射,大家都知道,是危险的光线,靠近不得。
那女人没死,死的是她的客人。雀斑女人爆出子弹般的呼啸声,纯白宠物狗顿时得令,跟着狂吠,吠声快要划破我耳膜。不过,这次我倒没滋生踹它的愿望,而是一个激灵,仿佛遭遇冷水的浇灌,站起来转身仰起脖子。
穿着睡衣头发蓬松的曹玲珑,正在缓慢下楼。她的眼睛犹如深海中探出的鱼眼睛,胆怯,惴惴不安。
玲珑,你真的没……那个字被我活生生地吞回了肚子里。这半截子话实际饱含了疑问。那惨白被单下的应该是……
你猜猜谁……噢,你可能猜是那个“见光死”吧?错,应该叫“见光活”,你心中或许遗憾,他没能反转,真的是“见光死”,可这只是你的猜测。我舌头打卷般绞缠不清,却也干脆利落地卷走那个可怖的字眼,它绝不可以单独活在我的舌尖上。
屏幕上的沙老师皱眉。难道不是他?
我开始也以为是他,但第二天那家伙就找来了……我舌头撸直,在上颚抵出嘟嘟声。这是我与沙妮儿常做的游戏,不经大脑的随机游戏。沙妮儿凑近嘟嘟,双手还在脑袋上方拟出一对羊角。她很忙,一直忙。我们认为,年轻时忙碌,中年老年就会轻松一些。噢,妈妈,我忙去了。嗯嗯,忙去。沙老师瑟开嘴唇追问,谁呢?
一个年轻男孩子。玲珑说,她下班回家,下楼到院子里,看见花丛边蹲着一个年轻男孩。他喝了酒,或者受了什么刺激,缩在那里呕吐。玲珑一向心好,就去搀扶,关心地询问,她以为男孩子心脏病发作什么的。总之,男孩子情緒糟糕,见到有个女孩主动关心自己,便拽住玲珑诉说。说什么呢?说工作不顺心,老是被老板揩油轻视,女友也不省心,背着他与别的男孩子交往。更可恨的是,一个好哥们,套用他的微信骗了别人的钱,嫁祸在自己身上。男孩子喝了酒,酒后情绪失控,满肚子的牢骚要倾泻,牢骚太私密,倾诉对象为陌生人合适,玲珑又送上门来。玲珑听了一些,忍不住要走了,明天还要上班呢。男孩子不肯罢手,跟来莱茵区5号,因为情绪激动,猝死在玲珑的身上。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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