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天上朵朵(中篇小说)
后来,酸菜店开到农贸市场,谷多生意越做越大。随着谷多妈和木朵妈相继过世,木朵又开始做噩梦了。谷多清楚地记得清明节那天晚上,木朵又被恶梦惊醒,梦里还是叫着火。惊醒过来的木朵直愣愣望着谷多,眼睛里闪着从未有过的古怪光芒,像要穿透谷多的五脏六腑。谷多被木朵望得出冷汗,忙问怎么了。木朵眼神一下黯淡了下来,说没什么,睡吧,店才开起来,明天事多。
第二天,木朵提出,咱家的酸菜品名不好听。谷多说,不叫品名,叫商标。木朵呀,管它好听不好听,只要好卖就行,谷多嘿嘿笑道。木朵很坚定,说,不,要改。改成一把火。谷多噌的一下子站了起来,说,那事就让它过去吧,你一直忘不了会凝结成病的。木朵说,只有记性被狗吃了,才会忘记,这把火,我要记到棺材里去。
好说歹说木朵就是要改,谷多拗不过木朵,就说,那好吧,但要改成火一把,就是咱家的酸菜从此火起来。木朵盯住谷多,一把火,火一把,不是一样吗?想想又说,好吧,好吧,就火一把。
谷多自然是不会给湾螺村的女人们说这些的。
湾螺村的酸菜都打上了火一把商标,销售到县城,吃起来与朵朵村的酸菜一样的味道,甚至更好。两年不到,湾螺村一家一家先后摘掉了贫穷的帽子,日子火红了起来,成了当地第一个靠卖酸菜脱贫的山村。
县里表扬了他,谷多却说他没有做好。表彰会结束的第二天,谷多把县政协主席王大宣游说到了湾螺村。王大宣很开心,胖胖的身躯晃动着,在工商联的学习会上,重重地把谷多赞扬了一番。王大宣认为,谷多是他发现并一手提拔的,给他长了面子。这些年,他联系的县工商联扶贫一直没有起色,县里主要领导虽没有明说,暗里却是批评了的,他有些恼火。好了,这回,他有了面子,这面子是谷多给他挣来的。谷多提出请他下湾螺村看看,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来到农户家,谷多亲自切碎火一把干酸菜,像泡茶一样,泡了一碗水给王大宣喝。
好喝,好喝。王大宣说着,端起来,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来到另一家农户。谷多又切碎农户家的火一把干酸菜,又泡了一碗水给王大宣喝。
好喝,好喝。王大宣又说,端起来,咕咚咕咚,又灌了下去。
中午饭,全是酸菜为料做的菜,酸汤炖猪脚、酸菜红豆汤、酸菜豆腐、酸菜煮面块、酸菜煮洋芋片、酸菜炒猪肉。王大宣笑了,指着谷多对村民说,这桌菜酸到家了。村民抿嘴笑,心里却在犯糊涂,不知谷委员在搞什么名堂。这些菜都是汤菜,喝多了上厕所都忙不赢。陪同的几个村民很少喝,只捻菜吃。
可王大宣喜欢喝。他心里嘀咕,村子里的菜这么好吃,酸汤这么好喝,酸甜酸甜的,是那种侵入骨髓的淡酸淡甜。加上谷多在旁边左一声又一声说,这酸汤还能降血脂,他喝得更多了。
谷多对村民说,王主席很关心大家的生活,特地来看看。王主席规定不准喝酒,你们就用酸汤代酒,敬敬王主席。
村民一听,顿时活跃了起来,纷纷敬酒。王大宣来者不拒,反正又不是酒,是他喜欢喝的酸汤。
谷多也敬了,他说王主席,你是我谷多的贵人。我一卖酸菜的,是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来这儿帮人。谷多说了心里话,其实,官不官,他真不知。他只知,他的火一把酸菜,能给这么多的人家带来温饱,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也由于这样,他的酸菜越做越响,他发现他有用了,可能就是电视里说的有用的人。县里表扬他,王大宣看中他,人家是县里的大领导,是给他面子。他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总是觉得自己哪里还在愧对这些荣誉。
王大宣不给他说下去,说谷多,没有喝酒嘛,你怎么讲起了酒话。什么贵人不贵人的,都是工作嘛。
饭还未吃完,王大宣坐不住了,他要上厕所。
谷多说,你不熟悉,我带你去。
房后就有一个厕所,是一个砖面砌的,上面用苞谷杆盖住。谷多指了指。王大宣走了过去,很快退了回来,说,哎呀,厕所门太窄,进不去,换一个。
谷多拍了一下脑门,看我笨的。那边有一个,没门的,我在外给你看着点人。他们来到一棵核桃树旁,谷多指了指。厕所是用土基墙砌成的,顶上用几块石棉瓦盖住。王大宣弯着腰,进去。很快,又退了回来,说,妈的,几根朽木头横担着,踩上去晃个不停,不敢蹲,换一个。
谷多说,哎呀,我以为你只是小小方便一下。那边有一个是坑位的,你跟我来。
事后,谷多说,湾螺村作为脱贫典型村恐怕不妥当,万一来参观的人多,如厕就成了问题。
王大宣瞪了他一眼,说,活人还会被尿憋死的。筹措点钱,给村里盖个大厕所,不就得了。谷多说,大厕所用处不大,平时来的人少。还不如统一规划设计,给每家补助一定费用,让他们改建厕所,建大一点,男女分开,都有蹲坑那种。
王大宣静静盯了谷多好一阵子,说,真没看错你,你这主意真不错。你这是让湾螺村来一场厕所革命。帮村民脱贫,还要帮他们改善环境,像城里人居环境提升一样,让村民生活质量高一些。
谷多眼睛笑成一条缝,咧开的嘴,两颗大门牙白生生的。谁也没有注意到,谷多竟有些颤抖。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回到县城,王大宣亲自协调,筹到了一笔费用,专款拨付到湾螺村,用于每家的厕所改造。谷多趁机与老孙商量,说那儿是你老家,你怕是要出点钱才说得过去。老孙嗯嗯啊啊的。谷多说,捐钱的要刻在石头上,砌在路边纪念。谷多带头,自己拿出了一点,又说服了几个店主捐了一点,凑了十来万,将进村的路修成了水泥路。
县广电局的记者来湾螺村采访,写成《酸菜致富奔小康》的文章,刊发在省报上。
谷多成了名人,县里的表彰大会,他作为私家企业这块的代表发言并受到了表彰。回到家,女儿给他祝贺,他却高兴不起来,甚至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有些疼。他对女儿说,爸还是觉得不配啊!木朵正在厨房炒菜,伸出头来说,这是你该得的。你帮他们把那么多的酸菜变成了票子。
木朵的话提醒了谷多,春节前,得再去拉一次酸菜。
这回,年底了,谷多下来湾螺村。来之前,他在王大宣面前说出了一二三。一是慰问,二是看看,把村妇手里的酸菜收收,让她们手里有现钱,好买过年用品。三呢,他给另外资助的五个孩子送书,假期里读读。王大宣本要来,后接到通知要去省里开会,谷多就独自下来了。
谷多一进村,村民便围住了他,说财神来了,都要拉到自家去喝水吃饭。谷多说,你们富了我就开心了。也就是这个时候木朵打来电话,谷多推说有事,就往村外走。
谷多走出村子,想着木朵电话里说的事。奇了怪了,水生居然通过他老妈来求自己。谷多觉得水生的做法让他起疑。至于说不说好话,投不投赞成票,那可要到现场看看再说。就如湾螺村的酸菜一样,要别人说好,那得等别人亲自吃了才能定论。他的火一把酸菜,还用得着去要求别人说好吃吗?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这个项目可能有问题。不然,依水生的高傲的性格和一贯看不起自己的心态,他不可能求自己,更不可能让他妈放下身段去求他们看不上眼的木朵。
谷多从湾螺村回来,老孙看着随后跟着运来的几车酸菜,说,回来啦,我老家的老乡们可感激你了,是你帮他们找到赚钱的路子,说你是他们的财神真不假。
老孙,话不能这么说。乡亲们让我过得实在,再说,我也有了收入。谷多眼里闪着光,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好好休息几天。我老家湾螺村路很难走,坐车屁股都颠得起老茧。老孙有些感动,忙说。
谷多说,休息不成,明早就要视察城区道路改建。谷多说完又加了一句,这是县里人居环境提升工程的一个重点项目。
谷多对城区道路改造建设维修是不满意的,就像当年父亲穿过的那条破裤子一样,这里补一块,那里补一片,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就说道路两旁埋管子吧,才开挖几天的,埋过一条管子,过不上几天,又开挖。一问才知,是埋线路。谷多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不做一次性规划,一次性埋好呢。如此施工,不科学不说,挺浪费钱的。谷多心疼,再说,这些钱也是像他一样的纳税人交的,不能这样乱用吧。
施工场地像个蚂蚁窝,密密麻麻来来往往的车辆像蚂蚁一样忙个不停。县建设局长领着巡察组一行人,边走边看。
水生一见谷多,老远就跑来,弯腰,伸出手来。这个变化,这倒让谷多不自然,水生像换了一个人样的,也转得太快了。谷多暗想,比我腌酸菜酸得还快。握过手,水生说,欢迎谷主席来视察。谷多纠正,不是谷主席,是谷多,即使说到主席也是工商联挂名的副主席。再说,来这儿也是以政协委员身份的。还是叫名字吧,自然些。
是,是,谷主席谦虚,哦,谷委员谦虚。水生弯着腰说。
巡视组的讨论很激烈。会上,每一个成员都说了自己的意见。
县里的领导参加了讨论。谷多话不多,说的话却句句进入与会人员的心坎。嘴巴一张一合,仿佛有两道白光从与会人员的心里划过,亮堂堂的。他对规划的不足一一提出了批评。他说,形式的多,实质的少,规划没有本地特色,又说县城人居环境建设,要实事求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建设开支,要像用自己的钱一样的用。谷多最后建议,重新评估,重新规划。
谷多对城区道路改建工程投了反对票,他说的话戳着了一个人的心。这个人就是县建设局规划股股长水生。
你不就是一个卖酸菜的吗?竟敢挡我的道!咱们走着瞧。水生撕碎了那个规划否定通知。
这事传到木朵耳朵里,木朵对谷多说,你这回把水生得罪了。女儿听了妈妈的话,说,怕他干什么?得罪就得罪吧,难道他还敢使跘?我不喜欢那个人,阴阳怪气的。谷多没有说话,洗洗睡了。
不知何时起,朵朵村的翠绿遮住了山上的枯黄。木朵急急走着,也是巧了,她穿着一身绿色的运动衣,要不是这套运动服两边各有两条红色条边,谁也发现不了山坡上的木朵。这是女儿读书时参加校冬季运动会的服装,女儿嫌土,丢在家里不要了。木朵觉得可惜,好好的一件衣服,说丢就丢了,现在的孩子,真不会过日子。木朵觉得女儿这一点上不如她妈,也不如她老爸。当时女儿穿着,木朵对谷多说,这两条红色条边像两条火舌子。谷多看着木朵,愣了愣,说,嗯嗯,象征着我们家的火一把酸菜,好势头,好势头。
是女儿告诉木朵谷多在哪儿。
金黄的、粉红的、乳白色的山花挤满了山坡,向着木朵摇曳,像欢迎她来样的。它们很快失望,木朵望都不望它们一眼,径直朝坡上走去。
嗨,这人,打电话也不回,手机像聋子的耳朵摆设似的。木朵埋怨着,步子越来越快。
松涛声朗朗,盖过了谷多的叹息声。谷多跪在坟前,不知跪了多久。坟里葬着木朵的妈妈。
你来啦。谷多说。
你咋个啦?木朵问。
木朵得知谷多被人告了,说当年木朵家的老房子是谷多故意放了一把火烧的。
木朵似乎不吃惊。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木朵问他,是不是真的?
谷多低着头不说话,眼泪哗哗直淌,一滴一滴打在坟前的石板上。
木朵咯噔一下,什么都明白了。她想起当年失火那天,从妈妈手里夺过的打火机是坏的,根本就打不出火来。这么多年,她暗里从未放弃过查找那场火的真相。她多次梦见谷多跑到她家放了一把火,然后推着三轮车赶到菜地,一身是汗,喘着粗气与她说话。她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她从未给谷多说过这些,只是敲边鼓似的试过谷多。
谷多继续跪在坟前,低着头。眼泪还在哗哗直淌,还在一滴一滴打在坟前的石板上。木朵感到不是打在石板上,是打在她的心尖尖上。
谷多跟着木朵,慢慢走下山来。
谷多在木朵后面,一字一顿地说,不是水生告的,也不是他妈妈。谷多停顿了一下,轻轻说,是我自己找上面举报的,当年放那一把火的人是我。
木朵身子一晃。
谷多忙伸手扶住她。
一阵风吹过,天上白云朵朵,坡上松涛朗朗。木朵心里哗啦一下,仿佛郁滞的空气突然顺畅了起来,一股熟悉的气息传到她身上,再传到她双脚掌,使得她实实踏在地上。她感觉到地下升腾起丝丝热气,仿佛是妈妈的温度,直往她心窝窝那儿钻。
《天上朵朵》读了两遍,一直没下笔落评,是因为觉得听雪的拙笔写不出老师文中的意境。
山地老师,听雪来学习了!
这篇小说想把几种元素融合,做了一个尝试。
不管怎么说,小说创作,永远在路上。
一定继续努力,写出更好的作品。
这篇小说,我也很喜欢。
再一次谢谢你,祝写作快乐!
——山地《天上朵朵》赏析
在读山地老师的中篇小说《天上朵朵》时,我刚刚读完巴尔扎克的小说《贝姨》,感觉这篇小说在人物的性格刻划方面采用了一个技巧这就是“将主人公打入第二情境”。谷多家的酸菜生意做得好好的,本来也不会引起什么“羡慕、嫉妒、恨”,日子过得平平淡淡。但是作者给他安排了“当官”的命运,这就将其“打入第二情境”。于是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物都登场了,他们对待谷多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每一个人在权利地位和金钱面前的表演都反应了他们的内心。作者对于人们的内心世界的变化给与很透彻的描述。真实入木三分。让我们看到了人世间的各色人物的代表。在巴尔扎克的《贝姨》中,于洛夫妇生活的很平静,但是贝姨来到了他们家里从此开始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故事。于是我以为山地老师的中篇小说《天上朵朵》与巴尔扎克的贝姨在小说结构的设计技巧上有同工之秒!
另外一点就是包袱埋得深,抖得响,最后几段令我们大开眼界,是读者意想不到的。这篇小说比较长,优点很多,自己学识浅薄,只看到了这一点。算是一点儿读后感吧
直达文心,谢谢!
写得好,必须写,还要必须读!
向张老师学习!
水生妈对谷多和木朵的态度,在“官运”到来前后的不同变化,反映了一种见风使舵的人,这种人是欺软怕硬,怕官,怕权利和势力,就是不怕百姓。不怕良心的谴责。这个人物描写得很到位。
谢谢张老师鼓励,节日之际,这就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
感谢感动,存念!
小说情节一波三折,一幅幅新的画面在读者眼前反转。
小说的语言有地域特色,落地有声,充满浓郁的烟火气息。让读者觉得自己被带进了朵朵村,亲眼见证了故事的发展,亲自见证了人物的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
喜欢山地老师的小说,受益匪浅!
谢谢绿绮,期待你的新作。
小说写出来,就交给读者了,是非成败读者说了算。
表扬批评我都要感谢。
谢谢!
谢谢,多希望提出批评!
祝佳作频现!
文章用倒叙、直叙、乃至插叙的手法,淋漓尽致地把朵朵村几位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进行描述,包括与之有关的配角也描述得非常到位,故此一个个鲜活的人物性格跃然于纸上、致使一段段故事情节连绵不断、跌宕起伏……
众所周知,如今是快节奏时代,很多人对长文已经不感兴趣,看到长文不管内容如何便有了厌烦心理。但此文不同,读着令人产生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学习了,祝老弟写作快乐。
是的,现在的人不喜欢读长文字,但一旦读了,说明喜欢了。谢谢你。
期待读到你的新的佳作!
看到你说你被感动了,我也感动了,谢谢你。
愿意与你共勉,手心我心,快乐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