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恋】聆听阿炳们的《二泉映月》(散文)
一
我十几岁的时候,能够接触到的文艺就是“瞎子唱”,雅称为“曲艺”,我们小孩子也知道这样说对盲人是极不尊重的,所以不敢当面吆喝“听瞎子唱”。曲艺给了我最初的音乐启蒙,也悄悄地打开了我的心窗。
村子有一处四合院,是我姐夫本家弟弟刘洪本捐献给村上的,他做了县长,要为村里做点事,于是就写了一纸捐屋的契约。冬天的寒风似乎永远也钻不进围抱在一起的四合院,加上厚实的海草房顶,好处独占。我宁愿以为爱心捐献暖于自然格局。大门永远不上锁,屋子很暖和,我们小孩子捉迷藏常常躲进去。那天来了五个盲人,都被安置到东厢房。厢房中间是一张漆色斑驳的八仙桌,盲人胸抱二胡端坐在桌子的周围,闲谈着什么,听不清。我们一群孩子不敢正面目视盲人,他们的眼睛可以睁开,只有白眼珠,是肉肉的煞白色,没有黑色,似乎不仅是少了灵性,更没有生动与温暖。尤其当我们在外面弄出一点窸窣的声音,他们会竖起耳朵,睁着眼,露出纯白的眼珠,寻声射向我们,很吓人。我们曾经偷偷议论和猜测过,一定能够看见我们,否则看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们趴在窗户上看新鲜。那时我就想,眼睛如果少了可以对视的可能,太可怕。窗户有竖条的窗棂,白纸糊的,但已经被风吹日晒而爆裂,也有被谁捅破了窗户纸弄的窟窿。我们瞄准那些眼儿,好奇地看着那些盲人。
似乎盲人发现了我们,并不讨厌我们。一阵噪杂的试音,然后开启了一段如泣如诉的二胡混合奏,几架二胡的音调加重了悲怆之意。那时我在校文艺宣传队,老师给了我一个角色——“打梆子”,也就是掌鼓板,负责指挥歌舞乐曲合唱节奏,对音乐多少有点感觉,对节奏也敏感。一段低缓曲调领起,仿佛一声无奈的叹息,觉得就像父亲看见菜园的蔬菜因干旱而耷拉着叶片而唉声叹气。又像举首看天,几点雨星洒下,欣喜之情还没有来得及表现出来,就跌入了不安而失意的氛围里,一片缥缈的云从头顶划过,雨只是打了一个照面而已。这样的理解是很不到位的,我那时只能以这样的人生经验来试图读懂他们合奏的曲子。记得中间一段跃起的高音,畅达如逝水,滑滑地顺流淌泻,多少哀怨注水而流,凄婉难耐,却又舍不得断了这段流畅的韵律……我看看和我一起听曲的孩子们,似乎脸色都是凝重的,我的眼眶湿润了,心头酸酸的,有潸潸垂泪的冲动,却有一万个不好意思,吞了一丝唾沫,咽下悲情。真有被棘子刺扎伤的滋味,只是觉得为那些无亲无故的盲人而垂泪实在让人见笑。后来我曾经自责同情心被狗吞了一截,因为我看见村里一位拄着拐棍去饲养室喂牲口的老头,觉得他的日子实在艰难,我便想起我对不住那些盲人,我们那些孩子对他们怀有鄙夷的态度,尽管没有言语的冲撞,内心还是隐隐作痛。
二
我父亲会橱子手艺,村里来人要管饭,都是我父亲去做。一个盲人烧火,和父亲聊得很投缘。饭熟了,那个盲人拿起一个红薯,剥了一段的皮,走到我面前,递给我,眨着眼睛。有了相处的了解,我似乎并不胆怯,接过那个红薯。父亲却吼了我一声。我乖乖放下。盲人说,都是苦孩子,喜欢吃就拿着。那个盲人靠近了我,将我揽在怀里,看不见他的眼睛流露出的呵护与同情,却满心委屈地钻进了他的怀,我流泪了。从此,我留下了一个印象,和盲人交流,用的是心,他们的窗户开在胸脯上。父亲后来告诉我,吃剩的红薯还要给他们带回去,捎给妻儿老小,我们不能吃。
懵懂里,我突然回味起那段二胡弹奏,好像拉的曲意饥寒交迫,饥肠辘辘。为了填饱肚子,他们只能用歌声诉说着饥寒,可有多少人可以读出曲子的哀怨!
隔了几日校宣传队排练节目,我问我们的老师,他晚上就去听过盲人晚场的曲艺演奏,告诉我,那就是阿炳有名的《二泉映月》,阿炳是谁?老师说,和那些失去光明依然用歌声来传达内心情感的盲人一样。第一次,我知道了阿炳,眼睛黯淡,歌声却明亮。不言“我饿了”,只用歌声来乞讨,寻找着读懂他们的人。
后来求学懂得了先秦文学里所谓贵族之教,“通五经贯六艺”,是为完全的教育体系内容。所谓“六艺”便是“礼、乐、射、御、书、数”六种技艺,治国以礼,礼让天下,而令我想不到“乐”居第二,乐以教化,润物于声。几个盲人所弹奏的并非《咸池》《大韶》古代名曲,却可以撕心裂肺撞胸启腑,让我不得不深信乐所具有的教化之功。一曲《二泉映月》把人带入悲人悯天的哀婉之境,不能逃离,只能洒泪,濡染人心。同情是最基本的道德起步,从此,我不再讨厌那些肉体缺失的人,总觉得他们要承担着比我更加艰难的人生和每日。也许与我的家世有关,那时我们家日子过得实在让人不能忍睹,没有劳动力,只有每日唉声叹气看着日子过去,从晨曦里感受不到温暖,在夜晚里以被子蒙头而眠。这与《二泉映月》里低泣的凄婉毫无二致,甚至觉得那些盲人看透了我的日子,特地为我演奏那一曲,虽不天涯沦落,相惜同挽;却是室内室外,一曲牵系。我后来觉得自己自私了,何尝不是他们的心声,《礼记》里说:“乐者,心之动也。”我没有走进一个失去光明人的内心,怎么可以理解那些在黑暗里依然操乐而不弃的人生品格。
三
真正将音乐纳入我生活的是我毕业参加工作以后,购置了一部精致的小型录放机。周末,我一个人在宿舍,轮番播放着阿炳当年演奏的《二泉映月》的原声带,用以打发寂寥的时光。欢悦不属于我,我也不知为何将这首二胡独奏曲作为我的相伴,也许是儿时的记忆总不能丢失,也许是一个人的日子真的如阿炳相似。1980年之秋,我失去父母不久,日子陷入了悲哀的漩涡,也许阿炳的曲子可以拯救我,至少他理解我的悲伤,我把自己交给了他,交给了凄婉的乐曲,不想逃离悲伤。
阿炳是马路艺术家,艺术家这个称号还是在他死后由后人给他的,他只能算是一个衣食无着的落魄者,是流浪汉。他的二胡声不是用来卖的,身边没有安放一只残碗,没有人施舍他,所以他的二胡不会讨好任何一个过路的人,只顾宣泄他的悲凉,不祈求,不索同情,于是他的声音就纯净无瑕,尽管街道上声音吵闹噪杂,一点也遮掩不了二胡的乐韵声浪。
街道上,秋风劲起,卷着落叶,枝丫被风驱遣着,发出尖利的鸣叫,路人杂乱的脚步,匆匆在曲子里滚过,这些都没有影响阿炳二胡最清澈无染的音质。他57年的苦难历程化作一个个低沉而灵动的音符,缀在那泛着淡黄的马尾弦上,装进了不大的蛇皮琴筒里,琴杆难以承重,琴头已经弯腰。弹出的那些音符久久不散,围裹着那挂二胡,于是,乐声就显得越来越沉厚,仿佛万马声咽,千鸟落地,巨大的苍凉气场擎起了阿炳,如端坐云间,一拉一纵,声嘶韵绝,无限凄情,不胜其哀。
滞缓坎坷,低沉压抑,音域狭窄,藏纳了无数哀愁,似乎有涨破了的危险,就像馁虎在笼,却就是不能一齐放出,稍有起伏,似沉郁之情,充塞胸膛,嘴唇翕动,却难以出口,听着,真想上前,撕破那琴筒,却又想用五指抓住衣服的前襟,用力拉拽,将满腔的哀怨一并泄出,多么期盼此时如洪水决堤。
无锡的风,蘸了蠡湖的冷水,飞洒在无锡的梅里古镇大街小巷,身边踢踏着达官贵人少爷小姐的足音,裹紧衣衫的人充耳不闻地走过,而那些命运的竹签将他们放在最底层的苦力,盈泪驻足听曲,含悲以敬,阿炳看不到驻足人的眼神,却从那些在雪地里露着脚丫的跺脚声里,感受到相惜隐忍同病相怜的凄苦和奇冷。我喜欢曲子里不属于音乐本身的噪音,亟亟走过的脚步声,驻足跺脚的避寒声,风袭残枝的哀鸣声,雪打人面撕破衣衫的无情吼声,给了这首曲子更加沉厚浓酽的背景和底色,不要说阿炳的曲子不够纯净,纯净就不属于阿炳的世界。一遍遍聆听着阿炳的二胡心声,我晓得,音乐或许只能加重悲凉,可心依然升腾着热量来面对冷峻的世界,悲凉不等于消沉,不屈才是曲子的旋律。悲伤了,不是拿快乐来对抗才可以减轻苦痛,最好的办法就用悲伤来理解悲伤,我发现,一个人遇到不顺心的事儿,你拍一拍他的肩膀,说一声“快乐点”,简直就是无关痛痒的废话。
四
我在一个沿海的边陲小镇的学校里教书,面对的是那些渔家的孩子,阿炳可以让苦力驻足,我也要让这些海边长大的孩子听懂我的世界,照亮他们的世界,刚刚从学校学到的教育学,都被阿炳的曲子抹去痕迹,理论可以装进脑子,而不能弄出干瘪的课堂来让孩子恭敬地受罪,那是我一段追求原始状态的教学尝试,皆因阿炳曲子的影响,课文的某些情节和描写都变成了苦难的冲击波。想来,是阿炳给了我启发,我也从失却父母的无望里走出来了。天塌地陷,原来还有一个人的二胡在为我这段日子奏响呜咽的天籁之音。
寻访阿炳的足迹,成了我一个愿望。无锡,没有锡这种矿物可以成为地理标志,这在中国地名里很罕见。无锡有泉,阿炳没有写出曲谱,却得《二泉映月》,我直奔惠山泉庭,那里是阿炳得到创作灵感的地方,泉如曲,古来有根据,二泉流曲,是高山流水的再版,是翻新。
当年陆羽挹一瓢惠山泉得水的真味,乾隆帝御封为“天下第二泉”,惠泉第二,可阿炳的二胡“二泉”天下第一怆曲,凛冽而清鉴。立于泉边,天光入池,半亩方塘,流泉“灵液”(唐代诗人李坤语),可偏偏对已经患病的阿炳生出灵性。池边一石,据说当年阿炳就坐于其上,对泉拨弦,和泉鸣而治胡琴。石头上已经长满了青苔,该不是怕坐上去运气不好,或者是谁也不敢与乐师平起平坐。我眼前一片模糊,那一身皂衣,两眼悬墨的阿炳,持二胡踱来。他饿了,俯身掬一抔二泉水润喉充饥。他是道人,但失明的人怎可成道,就像在国外躺在路边的长条椅上的汉子,都是流浪汉,或者就是乞丐,不会是什么慈善家。阿炳沦落为对月操琴的人,连听众都没有了。冷月相伴,月照非暖色,泉流如垂泪。阿炳的境界或许就是那湾水,他没有无限放大自己的苦痛,没有把无尽的悲哀注入太平洋,他的苦就是浅浅的一塘水而已。于是,我理解了他的二胡不会掀起惊涛骇浪,只能是一股幽幽的冷泉从二胡的弦丝上汩汩涌出。他是饥饿的,瘦骨嶙峋的手只能无力地拉长他的哀愁。
泉边的厢房壁上悬着一挂二胡,不知是否是阿炳的,可我知道,他的二胡是纯粹的地摊货。阿炳不在这个风景地,他去了巷闾菜场,飘雪幽咽了丝弦,雨点击碎了他的鼓皮。他将一切音乐的要素全部颠覆,音准、音节、音质,技巧都不是他的追求,起伏不定才是他的音乐波澜,更是魂魄。他使用了少见的“浪弓”,声音的强弱由心弹出,甚至他可以把麻木的意境放进音符,有病而呻吟,也是他不堪沉疴折磨的发泄。他也深知二泉映月是他的绝唱,但他卸去了穿在音乐身上的华美外衣,选择了露骨和原始。不想存于世却被世人记住。有些东西,越是看重,就越是难以拥有,因为追求的是功名,而不是阿炳饥饿时的以乐为餐饮,舍弃华丽,果腹御寒。
收回思绪,面对惠山泉庭。泉池水冷,月儿冰凉。如许的怆恤,就注入池中;如是的凄寒,就悬于弯月。泉为阿炳而流淌,月为阿炳而播辉。
五
我从阿炳的音乐回到了艺术思考。我想,为什么那些风情的娱乐性表演会使人疲倦甚至厌恶呢?也许风情从来都是没有故事情节,浑浑噩噩的一团。也许风情不会触及人的心灵,也就没有了震撼力。哦,风情只不过是为人瞥一眼就知晓何意的招贴画,或者就是空暇时的无聊填充。真正的艺术,是深厚阅历的哭诉,当然用来演绎风情也就不俗了。没有阅历沉淀的音乐艺术,就像没有发酵好的酒,会让人觉得寡淡无味。我从阿炳的二胡里发现了一个让我震惊的答案:艺术的魅力起于沧桑。演技在沧桑面前只能退居幕后,阿炳的墨镜遮住了眼睛,可我分明看见那失明的眸子里翻滚着千年的秋波,因为音乐让他的眼睛雪亮。
苦难入了艺术的殿堂,才成为艺术的底色,否则无论怎么华美,都显得苍白。只有苦难才可以成为艺术的不朽生命。那日我和我朋友老海画家谈及梵高,他说,梵高的画像是一剂痛苦药。那幅灿烂的《向日葵》,其实色彩是扭曲的,这与他做这幅画时已经患上精神狂执病有着很大关系,也正是这个病让他选择了自杀。凡是把艺术当作一种情趣,所谓的艺术就毫无价值。
阿炳的音乐艺术是什么?是布满青苔的泉边石,是给黑暗再罩上一幅遮天蔽日的墨镜,是一袭单薄的只能裹身的皂色破袍……
于是,青苔历经半个世纪还依然泛着幽幽的绿光,透过墨镜我们依然可以看见他纵泪的眸子,破袍包裹的不仅仅是他的瘦骨,还有深沉而无诉的苦难。
离开了惠山泉庭,阿炳的二胡呜咽之曲在我的耳畔渐渐遁去,幻成了那方爬满苦难之色长满青苔的石头,质地坚硬,泪水湿身。
六
反观我自身所经历的人生之苦,简直就是惠山泉便青苔里爬行的无名蚊虫,在苦难里相遇也是一个缘分吧,去年,我每日去社区的茶舍品茶,打发着日子。那日,我被茶舍传出的一曲《二泉映月》给镇住,我不忍推门破坏了演奏的进程,依窗静听。
一一一时一期精魂变,心灵曲至旧不闻。升华情愫染本色,精典一部出它真。
!老师美文入魄系魂,惟有这亲身所感,魂魄相系才有这华章璀璨。好文入思清心也,意丰景阔。
拜读洋洋洒洒,近万字的精彩佳作,感佩怀才总编的情怀,祝福写作快乐,硕果累累。

每次降纸一个八度,定好弦,音乐响起,就感受到乐曲表达的苦难,但哀而不伤,又有种淡定和执着的坚强!感谢先生能这样完美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