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恋】人生六十年(散文) ——记哥哥王雪怡
一、缺衣少食的童年
雪怡哥哥出生在我们国家最困难、百姓最迷茫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更是我们的家庭最寒酸、最贫穷的年月里。
那时候的西北农村尚处于农业合作社,老百姓吃大锅饭、挣工分的年代,而像我们家这种所谓的“地富”家庭遇到那样混沌而贫困的时代,其家人的处境是可想而知的。老人早晚挨批斗,子女抬头自矮人,终日吃糠咽菜的伙食,让全家人度日如年;一日三次的批斗,更是让家里的老人受尽摧残。而作为牙牙学语的孩子,虽然能吃到大人碗底的那点稠的,但也是饥肠辘辘,衣不遮体。
常听雪怡哥哥说,他都记事很大了,还整天和一帮村里的伙伴光着屁股满村子跑。幸好在那个年代,同龄的男孩女孩几乎都是这样的境况,所以这些都见多不怪了。怎奈雪怡哥哥自小身子瘦弱,感冒发烧是家常便饭,整天咳嗽,野菜清汤的饭总是吐出来。后来听母亲不止一次的念叨:“你大哥啊,这辈子就是来受罪的,小时候和别的孩子抢牛粪,将一只脚掉进黄鼠洞里折断脚踝;和小孩子玩耍,无故弄断胳膊;常年咳嗽拉肚子,闹感冒更是再平常不过了”。然而,就是在那样的年代里、在那样的环境下、在那样的家庭条件下,我的农民父母却依然坚持让雪怡哥哥和人家成分好、条件好的孩子一样上学,并坚信娃娃只有上学才能有出路。
二、历经厄难的少年
当改革开放的春风从祖国的南边慢慢吹到大西北的时候,十九岁的雪怡哥哥赶上了一九七八年的高考。然而命运总是拿着穷人的梦想开玩笑,在那种每天只上半天课,主要以为人民服务(劳动)为主的教学制度下,学生们的文化课基础,可谓薄弱到及其寒酸的地步,其结果也就理所当然了。“皇榜”下来后,雪怡哥哥仅以二分的差距,被梦想中的大学关在了门外。高考失利成为了哥哥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就在当时而言,这原本没什么,大不了再好好复习一年,来年一定没问题的。当时的雪怡哥哥才十九岁而已,正直风华正茂,留有青山在,有何惧焉?然而,命运对雪怡哥哥,对这个家庭的玩弄,这只是开一个小小的序幕。
一九七八年暑假,高考失利的雪怡哥哥被村委大队派去邻村做“苦力”赚取工分。在邻村水利工程的工地上,推着架子车运土,在这几乎毫无报酬的义务劳动中,雪怡哥哥被突然从头顶掉下来的巨大土方重重地压在了下面……瞬间,雪怡哥哥的眼前一片黑暗。与之同时,我们的家庭,父母的生活,全部跟着雪怡哥哥一起,走进了漫漫黑暗中。从黄土中刨出的雪怡哥哥,最终诊断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生命奄奄一息。穷困无路的农民家庭,面对如此天塌地陷般的遭遇,漫漫求医路,唯有以泪、以痛、以爱以辅之……
经历九死一生,百般疼痛折磨之后的雪怡哥哥,终于留住了年轻的生命,却从此永远失去了用年轻,充满激情的双腿去丈量世界的自由。如同一只方才跃跃欲试,想要探索世界的狮子,被强行关进了铁笼,摁住了头颅。而这一关,就是整整四十个春秋。
三、匍匐炕头的中年
经历厄难之后的雪怡哥哥就那么趴在炕上,整整熬了十年才能勉强坐起身子。而在这十年中,陪伴雪怡哥哥的除了家人、病痛之外,就是家里墙壁炕头上贴着的破报纸和仅有的几页烂书。按照雪怡哥哥自己的话讲,由于条件所限,在想读书却没书可读的情况下,家里所有有文字的东西,都是他阅读的对象。诸如三国水浒西游记、黄历周易烂报纸,甚至一些已经泛黄的老中医书,都被雪怡哥哥翻看了几百遍。也许正是那些年的穷书博览,自我记事起,印象中的雪怡哥哥,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会,上至历史怪诞,下至占卜阴阳,信手唐诗宋词,随口引经据典,样样信手拈来,且每一样竟然都能从他嘴里说出一些道道来。正因如此,雪怡哥哥成了村里很多年轻人的崇拜对象、老年人倾诉的最好听众。好像这样一个连自己都走不出家门口的人,却可以普度他们的苦难得以超脱。这一点,首先得益于雪怡哥哥本身具有的亲和力以及无代沟感,其次最该感谢的是他这些年读过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书籍。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焉能不湿鞋。”这句话用在这里似乎有点别扭,但也无可厚非。一九八七年刚刚能在炕上坐稳的雪怡哥哥,以半截铅笔头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生活,他的稿纸,是弟弟们用剩的作文本的背面。而这一写,又是近十年的坚持。
这十年的时间里,雪怡哥哥的小说散文,陆陆续续地见于各报纸和杂志上。与之伴随的,是因长期趴着写作所带来的身体上的并发疼痛,常常使他彻夜难眠。也许,正如雪怡哥哥所说的那样,文学和写作,在他的心里,就像是一个农民的庄稼,能够支撑并滋养他空寂的心灵。因此,再多的病痛和折磨,都不足以让他将之丢弃,反而越握越紧,历经苦痛的雪怡哥哥在近十年的时间里,趴在炕头,用笔写下了包括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近二十万字的文学作品,并陆续刊发于省内各个文学刊物并获奖。在此期间,哥哥和身边一些志同道合的文学爱好者,一起创立了我们县第一份纯文学刊物《葫芦河》文学杂志。这些在常人都看似难以做到的成绩,让雪怡哥哥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所在。记得高中的时候偶尔读到某报纸上一篇有人发表的“寻找雪怡”的作品,上面写道“读雪怡的作品,犹如双手捧起一把温湿的黄土放在鼻子边嗅到的味道,醇厚而朴实……”。不过我觉得与其说雪怡哥哥的作品朴实醇厚,不如说是雪怡哥哥的做人,原本就正如他作品那样温厚而淳朴,所谓人如其文,文如其人。正如雪怡哥哥所说的那样,文学与写作给了他生活的曙光和方向,但这并不是他生活的全部及目的,文学是他自己耕种的庄稼,一个个落在纸上的文字,就是茁壮发芽的粮食。不同的是他不依靠文学的这些粮食作为营生,而仅仅是一种精神的寄托,也许正因如此纯粹的目的,雪怡哥哥笔下的文字,总是生长得那么平静而饱满。
四、变身“保姆”的十年
雪怡哥哥趴在炕头的写作持续了十年。一九九七年,我们的第一个侄儿随着全家人的期待而呱呱坠地。举家欢庆之余,面对家里几十亩需要打理的庄稼,面对已年逾花甲的父母,雪怡哥哥便“毛遂自荐”,作为家里唯一不能下地干活的人,义无反顾地接过了带孩子的重任。让一个从未带过小孩儿、一个半身不遂的大男人来带一个婴儿,其不易可想而知。从那时开始,雪怡哥哥炕头上那些平时写作用的笔纸,换成了一大堆给孩子擦屁股的烂报纸和小玩具。这种状态的持续,又是整整十年。十年的时间里,三个侄辈在他用胸口匍匐在炕头的照顾与陪伴下,一天天长大,直到小侄女可以满院子奔跑,雪怡哥哥的这项重任才算告一段落了。不止一次让我亲眼目睹了满手、满身沾满孩子口水、鼻涕、甚至大小便的雪怡哥哥,那种狼狈滑稽状态下的雪怡哥哥,成了后来我们调侃玩笑的好素材。不过,每当我们用这样的素材“嘲笑”雪怡哥哥的时候,他都是一脸的不屑一顾,反而总是冲着大家乐呵呵地笑着,甚至还颇有几分自豪溢于言表。照顾黄口婴儿,本就不是简单的事情,老话讲媳妇都能熬成婆,更何况是一个只能用上半身在炕上来去挪动的老爷们呢?所以,我们玩笑的成分只是表,而每每提及,对哥哥的佩服和感激才是里。与其说哥哥感觉自豪,不如说家人们深觉不易和内心的感激。农村人不善煽情地表达,只能以这种略带玩笑的方式,一次次地提及以表感激吧。
二零一一年往后的日子,孩子们陆续走进了县城中小学。又一次面对农忙不可弃,孩子学业不可轻视的尴尬状况,雪怡哥哥再一次“毛遂自荐”,以一个陪读家长的身份住进了县城的小屋子里,陪他一手带大的三个孩子。哥哥十九岁遭遇厄难,自此便由母亲以及后来的三嫂在身边伺候衣食,初进县城的第一道坎儿,便是学习如何做饭,如何坐在轮椅上拧巴着身子去把饭煮熟,还要尽量让孩子们吃得可口,赶得及时。一次次摸索,雪怡哥哥终于慢慢地尝试并学会了坐在轮椅上给孩子们做饭,让孩子们能在放学回来后,马上能吃到热乎乎的面条。孩子们上学后,雪怡哥哥便打理家里的杂务甚至收拾屋子,擦抹洗涮,俨然一个合格的陪读奶奶。在近十多年的时间里,哥哥用自己残疾的身体,照顾三个孩子的成长,辅导他们的学业,教育他们做人。而这一切却是很多常人都很难做好,甚至做到的。
五、重拾笔头的十年
在县城陪读的那些日子,看着孩子们返校后,收拾完家里的杂务,雪怡哥哥用剩余的时间学会了趴在床头用电脑敲字,并注册了网易博客。从此开始,雪怡哥哥的博客成为我博客里特别关注好友。雪怡哥哥的博客更新的并不多,然而每次更新后,下面总会有很多留言,对每一条留言,雪怡哥哥都认真地给予回复。有时,我给雪怡哥哥说,网上的东西别太认真。但他不听。事实正如雪怡哥哥所言,网络和博客,让他的世界豁然开了一扇大窗,窗外阳光明媚,窗外友人云集。当年博客最火的时候,得益于网上一些热爱文学的前辈、或者晚辈的鼓励和支持。雪怡哥哥终于再一次慢慢捡起他丢下十多年的写作。他的文字,依旧那么淳朴,依旧饱含黄土的味道,唯一不一样的是不再用烂笔头写作,而是以博客发表的方式,出现在了隔三差五的更新内容里面。之后陆续有多篇小说散文,在多家文学期刊公开发表。网络时代对于写作的人来说,除了稿费还是那么少之外,最大的好处便是作品能更快、更直接、更多地看到读者的反馈,这是对每一个写作的人来讲最大的慰藉。所谓精神食粮,此一点,善莫大焉。
同时,二零一一年,我的家乡获得中国首个文学之乡的称号。雪怡哥哥作为这个文学之乡中“元老”级别的作家,以及他本身身体状况的特殊身份,少不了被蜂拥而来的全国各地的记者围堵和曝光。于是,在近一年多时间里,关于雪怡哥哥的报告和视频频频出现在网络和电视节目中。而面对每一次唐突而来的采访,雪怡哥哥都郑重其事地接待,尽力而为与之配合。讲述家乡早期文学的起步和自己创作的经历,但与之相伴的,是因为身体原因。每次配合完相关采访后,雪怡哥哥都精疲力竭,需要休息几天才能恢复。雪怡哥哥说:“我一生不求以文学来求生存,更不奢望以文字扬天下,我所有的配合报道,仅仅是作为一个本土老作家,为家乡的荣誉做些正面的、积极的宣传。这也是自己唯一能做到的努力。”然而,世界那么大,垃圾总很多。看到这样一个无名无分的农民,被一次次作为文学方面的典型被正面褒奖,频频上电视,引得当地一位姓单的“文学大家”心里似乎颇为不爽。于是,此人便找到了雪怡哥哥的博客,并用他尊贵的大笔挥毫,在哥哥的博客中留下诸如“作秀”“文学界已经把你忘记”等“墨宝”。正是这位“大家”的“墨宝”,让方才又一次拿起笔的雪怡哥哥非常伤心,甚至一度关掉电脑不再更新博客。其实雪怡哥哥伤心的并非仅仅这些话语,而是这人。如果这人是网络上的陌生人,那也不至于,权当是一种陌路的蜚语,不足为意。然而,殊不知,此人其实与雪怡哥哥并非陌生。二十年前,此人还以虔诚的嘴脸拜访过雪怡哥哥,那时他仅仅是一个胸无点墨的“文学爱好者”。雪怡哥哥一度认他为文友,为朋友而与之交流写作。莫名地看到来自曾经的友人恶语相向,雪怡哥哥一度很失落,然而,他只是默默地删掉了此人的留言,不做任何回应,更不跟任何人提起,只在和我夜间闲聊的时候,忍不住告诉我他的苦闷和停笔的原因。我一度为此耿耿于怀,我多次问哥哥此人姓名,但是他都说:“算了,你问这个干嘛呢,过去了就过去了,把自己日子过好就行了……”。人与人之间,如果说小人是一把刀,那么伪装成朋友的小人之刀上却是抹上砒霜的。
文学之乡的热潮,三五年后慢慢散去,雪怡哥哥终于回复了他平日的清净。将两个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儿送进了大学校门,将最小更是最疼的侄女交给了父母,他又回到了那个安静的小村子,回归终日静谧祥和的生活。
六、恬然清净的“晚年”
重新回到村子里的雪怡哥哥,每日在风轻云淡的午后,便是坐在门口的打麦场边,一个人静静地听风吹杨树叶,看花开杏子熟,偶尔会信手拍两段鸟儿啄菜的视频,或者白云蓝天的照片,转手发到我们家庭的群里。引得我们这些浪迹四海的游子们一阵思乡心切,祈求哥哥多拍点发过来,以便我们一饱眼福。每每此时,哥哥都会“耍赖”般的回复“发个红包再说吧,哪有免费的午餐呢!”。回家之后的哥哥很少再去写字,我总是跟他说应该将我们家庭的这几十年的变化写出来,留给我们的后辈们去看,他总是幽默地说已经“封笔”了。也许是身体所限、也许是兴致所致,之后的雪怡哥哥话少,字更少。平日里,看到最多的是他一个人安静地看着村子对面的山头,或者翻看手机里朋友们的圈子,偶尔听到自己喜欢的歌曲,会一遍遍地听,低声地跟着哼几声,似乎事实与他无干,似乎文学不再与他有过任何关系。已经年近花甲的雪怡哥哥,曾经在我记忆中的满头黑发被霜花染白,多年的黄斑眼底病变影响,雪怡哥哥的眼神看不到任何的俗世奢求,变得安静和深沉,好似秋日午后的山村一般,深邃而平静。如果说人生是一种修行,“打坐”四十载足以看透世尘与众生;如果说生命是一趟单程的旅行,凭着双腿去跋涉的常人,也许永远无法丈量雪怡哥哥用心灵走出的距离。而雪怡哥哥说:“今天的一切,我很满足了,宁静安详的村子最适合缥缈放荡的思虑……”
这片流水账一样的八千文字,是我写作以来写得最艰难的散文,数次因眼泪而中断,但是我一定要写下来,仅仅算是一种对哥哥的简短传记吧,否则,我担心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或者有这个心去写这些杂七杂八的故事!
衷心问候怀才老师,祝身体健康,吉祥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