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光】睁只眼闭只眼(小说)
莲儿很累,她不知道自己为啥活得很累。
她心气儿很高,莲儿莲儿,这名字多傲气,雪山上的雪莲多么洁白、无瑕。她是穿着草鞋长大的,当姑娘的时候,正赶上那有着雪花点的黑白电视机,屋外房顶上架几个铝皮易拉罐或几根铝编织的网子,拉了根线插在凸着肚子的电视机的屁股上。电视里有着红军过草地爬雪山的身影,有一个雪莲花的镜头。阿娘、阿爹说没有,她说她看到了,一朵盛开在天山峰巅上的雪莲花,好美好美,顶着呼呼作响的雪刀子,傲然开放。
她大声地呼叫起来,我爱你,雪山上的雪莲花——
吓得阿娘以为她疯掉了,吓死鬼的疯丫头,发哪门子神经?一惊一乍的。
她说她就是雪山美丽的雪莲花,冰清如玉。
阿娘戳着她的后脑勺说,还冰清如玉呢?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三九寒天岩上的冰吊子,吊着个脸帮子,哪个造了孽的男人会要你?
她嘻嘻一笑,扮了鬼脸,不要,我就不嫁,就吃穷娘家,咋了?我爱你——雪山上的雪莲花——
她就是这样一个疯里疯气的傻丫头,每天早晨,她对着镜子把自己从头到脚瞧了个够,把自己隆起的胸脯向上兜了兜,柔软中透着坚挺,她很自信,是个男人就会把眼睛如蚂蝗叮血般盯着她,她可不想成为“血”,血淋淋多可怕,她是雪莲花,美丽的雪莲花,男人都采撷的雪莲花。可惜,她住的地方有着连绵盘亘的群山,可就是没有雪山,雪山倒也有,就是冬天下雪,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那不是雪山是啥子?可这样的雪山没长出一朵雪莲,倒是长出雪莲一般美丽的她。她曾在寒冷的冬天,冒着鹅毛般的大雪去群山里寻找雪莲,什么也没寻着,劳而无功,差点儿被饿得眼发绿光的大尾巴狼给吃掉,要不是阿爹寻得及时,她可能就永远成为雪地里的一朵雪莲花了。照完胸部,她又背对着的镜子,撅起屁股,扭着脑袋,镜子里屁股圆圆的,丰乳肥臀,加之水蛇腰,暗送秋波的双眸,她就不相信她征服不了男人。
她没寻着雪莲,那天,吓得半死不活的她,被阿爹驼回去扔在床上,阿娘把香椿木的床帮子敲得邦邦响,你个傻丫头哟,疯到家了,狼叼去才好,那雪莲花只有常年冰雪覆盖的雪山上才有,我们这儿山坳会长吗?
她没寻着雪莲花,曾灰心过了一阵子,不再疯唱:我爱你,美丽的雪莲花了。整天跑到了沟底的那方池塘,池塘的水还算清澈,能倒映出她的倩影,和满塘的莲花在一起,她就成了一朵真正的莲花。当不了雪山上的雪莲儿,就当池塘里的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为何不可?近水楼台,天天可以看着,看着那享享玉立、含苞待放的莲花儿,她就看到了自己。微风吹过,起了层层涟漪,她的影子跟着晃荡,像一条扭动出美丽曲线的美人蛇,不,满塘的美人蛇都在扭动着曲线,这美景太壮观了,是她最幸福的时刻。
她在往地头里背粪,背篓里装得满满的,一篓又一篓地背,背得腰酸背痛腿打颤,似乎那猪圈、牛羊圈里的粪便永远背不完,王大壮家里的地永远种不完。王大壮壮得如牛、凶得如虎,把她这朵娇艳的莲花给压了下去,让晨曦的露珠洒在上面的熠熠闪光的光彩暗淡了许多,她恨阿爹、阿娘咋就答应了这门亲?是他们眼瞎了,还是自己眼瞎了?她说不清楚。李家洼和王家坳就相隔一道山梁,站在梁子上一吆喝,两边的村庄都听得见,不着急吃个饭还得跑上几里路。
阿爹说,疯丫头,就这一泡尿的路程,家里有好吃好喝的,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
她说,阿爹,你就是冲着那壮牛家的“柿子汤”吧,天天灌酒,还灌不够,赶明儿把肠子灌通就得了。
阿娘说,傻丫头,王家坳的坳头那一片肥沃的土地如猪脊背、牛脊背,庄稼长得欢实,谷子长得没有秕谷,嫁过去,有白花花的大米吃。
她说,阿娘,不吃大米你就会死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得不答应。王大壮还是不错的,生得牛高马大、虎背熊腰,是个虎虎生威的楞头后生。她第一眼就相中了,武松打虎三碗不过岗,时下,男人白米饭吃不下三碗,就是屌蛋一个,没力气,力气是庄稼人的本钱,没力气就养不了家,怂包一个。她之所以跟阿爹、阿娘打嘴官司,就是为了不让他们抠婆家,家里还有两个兄长打着光棍。
莲儿有些后悔,凭借着自己是洼底池塘里的亭亭玉立、娇艳无比的莲花儿,至少也得嫁到街上,或是城里。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嫁到王大壮家,最开始,王大壮对她客客气气,让着她,没分家,上面有老的扛着天,她在腋下窝过日子,挺舒服自在的。那年代,山里人娃儿多,成家一个分出去一个,成家两个月,肚子刚怀上,就被二老无情地给分了出去,各奔前程去,有本事儿,自家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别靠着老的过活儿。男人心眼足些,分坳上的土地、水田时,留了个心眼,坳中间的田地一律不要,尽要些临近林子边头边脑的地,有越过三八线垦荒的余地。哎,大壮牛高马大,不怕累,也累不倒,把她拖在一起,本来就细挑、苗条的她,哪经得住这般没日没黑地折磨,早上,她不愿下地,被大壮掀了被窝。两人针尖对麦芒,大干了起来,当然是她干不过大壮,气得跑回娘家。
阿爹阿娘问明原由,气得把她骂回了坳头的地里,你个疯丫头,好日子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那都是苦出来的。
理儿顺着大壮一边了,针尖对麦芒,麦芒被折了,折了的麦芒就得服输。居家过日子,小俩口,得一个磨合的过程,针尖得有人,还有人得充当温柔的小草。大壮充当了针尖,她就是默默无闻的小草。
在物资短缺的年代,连臭肥都按一亩三分地供应,莲儿家新垦的地多出了原来的两倍。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眼下,坳里人光靠种地已经不能发家致富了,要想富,还得搞副业。农闲的时候,男人不远千里地去坳外的工地、隧道、煤窑等地方挣钱,在麦子金黄一片时,请上几天假回到坳里“抢黄”,抢黄之后,又得千里迢迢地去挣钱。
这个时节,男人既兴奋又劳累,不仅要收割地里金黄的麦子,还要灌溉女人的“旱田”,不过,即使再劳累,心里也是快乐兴奋的,男人养家是为了啥?不就是老婆、娃儿、热炕头。这个时节,是女人最幸福的时节,她们肩上的担子减轻了,胸前也如麦粒般饱满。大壮出门前总把绿肥准备得足足的,所谓的“绿肥”就是春未夏初,沟沟坎坎的青秧青草之类的割回来,掺杂着猪圈、牛圈里的屎粪便,烂上一个多月,就烂成了上等的“化肥”,肥力十足又松土。她也不能怪大壮,大壮一心要奔上好日子,再说了,不积“青肥”不行,队长一行人都拿着一米长的竹棍,各家各户的猪圈里量算积方,不够的庄户罚麦子两百斤,这是一种以罚带奖的措施,迫使庄户人家自力更生,自造“化肥”,免得误了季节、误了地,使粮食减产。
她的隔壁“六指子”,左手小拇指上斜长一小截指头,坳里人都叫他“六指子”,意为不跟人一样,爱逞能,家里穷,娶了聋哑老婆,不像坳里的其它男人都出去搞副业,他赖在家里,干起了小组长的职务,常利用职务之便,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男人都出去了,给他留下了机会。他手里的竹棍不是一米的长度,而是一米二,量起“积肥”来公事公办,被罚的粮食都进了他家的板柜。
大壮不怕六指子,倒是六指子见了他跟瘪三一般,打着精屁股时的较量,六指子没有一次赢过大壮,在大壮面前,他甘拜下风。大壮在家的时候,他不敢打马虎眼,大壮出门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大壮怕他为难莲儿,就把圈里的“青肥”积过了量,不给他机会。六指子量“青肥”的时候,不知摸了坳里多少女人的奶子、屁股,可在莲儿的圈里的量的时候,那高于小山丘的“青肥”,在他一米二的竹棍面前还有超余一大截,他只有用他那贼眼色迷迷地瞅着莲儿高凸的胸脯和圆圆的屁股。每当此时,莲儿只有逃避那色迷迷、火辣辣的目光,转进屋里把门拴上了。
庄户人家的活儿繁杂且多,干了家里还要干地头的。一圈的“青肥”得一个月才能背完,大壮临走前说过,莲儿,干活儿也不要太狠力,慢慢来,那“青肥”每天就背两篓篓,上、下午各背一篓篓,别累坏了身子。
她充当小草之后,大壮爱惜她了。刚结婚那阵子,偏厦的新房里天天都摔板凳、砸桌子的声音。陪嫁的穿衣柜上镶了一张一人多高的镜子,被椅子砸得哗啦一声碎了一地。她爱美,把镜子当池塘,常扭着身子看池塘里的荷花,镜子碎子,伤透了她的心,跑回了梁子那边的娘家,死活不肯再回王家坳。本以为阿爹、阿娘会给她撑腰,谁料,阿爹、阿娘在她回洼的当天就把她给撵了回去。
阿爹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死也死在王家坳,埋在王家的坟地里,少啰嗦那此些“不过了”“过不下去了”之类的废话,老李家的娃儿们还没有离婚这一说。
阿娘说,莲儿,舌头和牙齿是近邻,朝夕处在一块,但也有磕磕绊绊被咬的时候,俩口子过日子,哪有不争不吵的?我和你爹,老了还吵着呢。
她吃了闭门羹,没有娘家人的撑腰,失了势,就默默地做了小草。大壮反倒不再对你大吵大闹了,日子过得和睦,少了争吵声,她下地干活勤些了,箱子底渐渐有了积蓄,日子越奔越劲头。大壮让她上、下午各背一背篓,地头的麦子早破节了,疯狂地生长,几天时间齐刷刷的,饱满的麦穗子都长一拃来长,长势喜人,今年肯定是个好收成。
前几年,地里种下的都是有芒的麦子,去年秋种的时候,大壮专门去街上买了一种新品种——无芒麦子,麦头粒粒饱满,如她又丰满起来了的胸脯。
日头很烈,晒得绿叶打起了卷儿,地头的麦穗被晒得噼啪噼啪作响,一个中午下来变成了浅黄色,再一个中午晒下来变成了黄色,麦秸也变成了浅黄色,要不是这两天天上有些乌云,说不定就晒成金黄色了。
前天,她专门去街上的邮局给搞副业的大壮发了封电报,电报的内容就两字:抢黄。这两字大壮一看就知,其实她不发电报,大壮这几天也会着急,得给煤矿的老板请假,请假得排队,不能让煤矿停产不运转,得轮流着回家“抢黄”。“抢黄”罢,地出来了,又得下种,栽红薯、插秧苗、点包谷,都得要足够的青肥,今年麦子为啥这么壮?就是她家的积肥多。大壮若能多请几天假,忙罢抢黄,还能帮她下种,下种就得用“积肥”,她得在他回来之前,把圈里的积肥全部背到地头。大壮让她一天背两趟,而眼前她一天背四趟。
这几天风向有些不对,冬天刮的是西北风,吹得坳里嘴巴、手指、腿脚开了裂子,这初夏的季节,就开始刮起了东南风。莲儿晓得,西北风是从沙漠来的,是干的不带水的,而东南风是从海上吹过来的,带着丰富的雨水,今年,这东南风似乎来得早了些。
莲儿背第三趟的时候,感觉天气有些闷热,在坳中的那条沟渠埂上,一条青色水蛇挡住了她的道路。这种蛇的毒性大,她不敢贸然行动,要是以往,她的腿脚往前伸伸,那蛇就会知趣地溜进青草里逃了,而今天,她的脚伸出去,那青蛇竟仰起了头,吐着腥红的蕊子,拿出与她决斗的姿势,她往后一退,差点把她满背篓的青肥给倒到渠里了。她折断了沟边的一根树枝,戳打了半天,那青蛇才肯离去。是不是要下雨?她抬头望望天,天上的日头虽然不是太强烈,有些许丝丝的黑云被东南风吹过,遮住部分日头,很快它又露出脸。她汗流浃背,肩膀被背篓勒得生痛,脸上淌着豆粒大的汗珠,得休息一会儿。
路边有棵合抱粗的柿子树,这是她和大壮分家时,公公婆婆分给的唯一值得纪念的家当。
公公说,莲儿,你阿爹一生没什么嗜好,不赌不嫖,烟不抽茶不喝,就爱一口酒,这棵柿子树就分给你们,每年还能收几百斤柿子,酿成酒,给你阿爹几十斤。
婆婆说,莲儿,我们家是穷家小户的,大壮娶了你是亏了你,你阿娘人好,没嫌弃我们和大壮,留下点柿子凉晒成柿饼,上了霜给你阿娘捎去,老年人吃了补气血。
公公婆婆对她很好,说话时总是细言轻语的,有时也有不高兴的时候,面对她不休止的叨唠,老俩口默不作声,似乎左耳和右耳是通的,不管用。老俩口没跟她发生过矛盾和冲突,当大壮和她争吵时,他俩总是压制自己的儿子。
阿爹阿娘也常来亲家串门,酒菜是免不了的,席间,阿爹阿娘总是说,亲家,莲儿从小让我们给娇惯了,有些任性,你们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娃儿,该打的打,该骂的骂。
公公婆婆忙说,莲儿好着呢。他们亲家之间彼此礼让,关系很融洽,也很和谐。
柿子树下有坐着休息的石墩,也有竖打杵的坑窝,还有放背篓的坐台,这都是庄稼人修理好的,为了临时歇憩方便,担起担子、背起篓篓时省力。莲儿把背篓放置在坐台上,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滴,柿子树底有一泓凉泉。每当休憩的时候,她总要用白皙的小手掬上几棒,喝个痛快,沁入心腹。她对泉水照了照自己,在平淡的日子里她平淡了心态,虽说自己没有当姑娘时美丽,但近些年吃喝不愁了,她又变得丰腴起来,不像刚结婚那阵子,怀着娃儿,顿顿都包谷糊糊、蒸红苕儿,把她吃得都想吐了,面黄饥瘦的。她的脸红朴朴的,还得益于这柿子树上的柿子酿出来的“柿子汤”。每当累得浑身散了架,她就呡上两口“柿子汤”,一种甜辣味儿渗透了全身,然后酥酥的,轻飘飘的,很解乏,且舒畅。后来,她也就慢慢爱上了“柿子汤”,每次喝的不多,最多呡上四口,四口下肚,她的两腿又生起风来,饭量增大了,脸红朴朴的,是人见人爱的那种粉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