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礁石】从前,遗落在后沟的时光里(散文)
“从前死了,剩下几截,像是离奇的往事,躲在……内部活着。”和文友们走进后沟的一刹那,我心中立刻涌出了嘎玛丹增写在《从前开始的地方》开头的这句话。我的童年,我曾经的从前,似乎一下子都在这小小的山村复活了。眼前参差错落的后沟古村,让我一次次恍惚。树枝上的鸟巢、沟垄间的野菜、村口耕牛扶犁的雕塑……都像我儿时的伙伴,呼唤着我过往的记忆。
一、灼灼其华
拜谒过丁香馥郁的关帝庙,挥离了梵音袅袅的观音堂,我和文友沿着弯曲的山路上行。山风微拂,一股淡淡的清香飘随而来,钻进鼻孔,直沁心底。然后,这清香慢慢在体内荡漾开来,让人忍不住想把它们都纳入体内。我们逐香而上,转过一个山环。哇!一片明艳的桃园跃然于眼前。
几树笨拙拙的桃枝,擎着一束束桃花,摇曳着身子,送到了我们面前。它们没有一丝做作,尽情释放着自己的心扉。你看,它们每一片朵瓣都舒展着,让我们聆听蕊芯的脉搏。
我们迫不及待地走进桃林,亲昵着芳泽的花瓣,吮吸着桃花风的香甜,犹如喝了桃花蜜,沉醉于桃花仙子之中。我们就这样被一群明眸皓齿、袅袅婷婷的女人簇拥着,迷失了自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们是《诗经》中那个“宜其室家”的女子吗?
我不敢确认,思绪的潮水,将我涌入三十年前村南的那片果园里。正值阳春三月,和暖的春风,拂过一株株满身花蕾的桃树,它们傲立在阳光下,用尽浑身力气,绽放出生命的灿烂。
花下,一对青年男女执手凝望,缔结了婚约。没有钻戒的光泽,没有玫瑰的芬芳;只有一个桃枝弯成的花环,上面缀满了粉艳艳的桃花;还有一串引用的海誓山盟,“执子之手,与之偕老”。蜜蜂嗡嗡,似乎在喊:“在一起,在一起!”蝴蝶翩翩,画出一个大大的红心——我爱你。花下的女孩醉了,陶醉在三月桃花的甜蜜里。她微微睁开的双眸,仿佛看到满树桃叶蓁蓁,看到桃园果实累累。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如今,村南的果园早已变成了无数排簇新的婚房。不知有多少村里的女子,被执手带进了婚姻的殿堂。每一次徘徊,我心中总会涌起“折断桃夭,煞他风景”的惆怅。三十年的婚姻生活,剪不断的,是柴米油盐中的彼此牵念;理还乱的,是激烈争执后的依旧时光。婚姻中的所有喜怒哀乐,都化作缕缕青烟,飘散在桃花风里,心中只留下夭桃的美艳。
转身,那株曾经见证过幸福的桃树不是就在眼前吗?她的繁华从树枝一直开到树梢,密密层层,很少空隙。我轻拂花枝,使尽全身力气嗅着她的芬芳,仿佛要把曾经的记忆都在这一瞬间找回。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回眸,眼前的桃树上挂满又大又红的桃子,似乎是一张张熟悉的笑脸。那最大的像我儿子,其它数不清的像我的学生。
我不禁心生疑惑:自己的从前,怎么会遗落在后沟的桃林里呢?
二、春韭黄粱
穿行于后沟古村,凝望高高低低的村落,恍惚的我,无数次地追问自己:那扛着锹镐归来的老人,是邻居的大伯吗?巷口槐树下聊天的老人中,也有我的姥姥或奶奶吗?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瞧见小巷中,一只大红公鸡在悠闲地踱着方步。不一会,不知它觅到了什么美食,“咕咕”地呼唤着。几只母鸡仿佛像嫔妃一般,一听到皇帝的召唤,就扭动着肥硕的身子,向那边飞奔而去。午饭的时间到了,农家的烟囱,逐渐腾起了袅袅青烟。很快,一阵阵扑鼻的香味引诱着我胃里的馋虫,诱惑了我的脚步。
小巷深处,一个不大不小的四合院,映入了我们的眼帘。三个石头台阶的街门,古色古香;高高的门槛,两边各有一块抱鼓石。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瞧见几孔青砖做表的土窑。窑洞前,一个头裹蓝布印花头巾、身着蓝色印花对襟袄的大嫂,成了画面的主角。怎么看,这都像百年前民国的一幅水粉画。她坐在矮凳上,面前的两个黑色陶瓷盆里,是薄薄的翠色榆钱。它们宛若一个小小的精灵,向我们抛着媚眼。
“榆钱饭!”我不禁脱口而出,在这一瞬间,似乎已经闻到了奶奶做的榆钱饭的香味。
谷雨一过,杨花满地,柳絮飘飞。榆树再也无法忍受被人们冷落的寂寞,把一嘟噜又一嘟噜大小如指甲盖、金黄翠绿的榆钱捧上枝头。放学了,刚刚换上春衫的愣小子,把书包一扔,两三下就攀上了榆树杈,伸手抓一把榆钱塞到了嘴里;扎着羊角辫的小闺女爬不上去,可也不甘示弱,她们踩着高凳子,小心翼翼地把榆钱撸到篮子里。
那时,奶奶头上裹一块蓝色方巾,与眼前的大嫂一样。她坐在矮凳上,先一遍又一遍清洗着榆钱,然后把洗好的榆钱拌上玉米面,最后放到笼屉里蒸半小时,香喷喷的榆钱饭就出锅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把金黄色的榆钱饭用碧绿的头茬韭菜炒出来,无疑是那个时代的美味之一了。
“大嫂,您家有榆钱饭吗?”我有点迫不及待。
“有,有的……”大嫂应着。
“我要一碗……”
“我们也要!”同行的文友不约而同。
“四碗榆钱饭!”大嫂一边朝窑里喊,一边站起身,招呼着我们进了东屋,在一张洁净的小桌旁坐了下来。
几样清淡的小菜摆上后,听得窑里一阵“叮叮当当”,一盘黄、绿、白相间的炒榆钱饭就端了上来。黄的是鸡蛋,绿的是新剪的韭菜,白的是用小麦粉蒸的榆钱饭。吃一口,绝没有当年玉米面的粗糙,却依然保留着从前榆钱饭的香甜。
眼前的这碗榆钱饭,也是我遗落的从前吗?我嚼着香喷喷的榆钱饭,奶奶坐在矮凳上洗榆钱、弓着身子捏榆钱窝窝的情景又浮现在脑际。见到奶奶也只能在梦中,我忍不住泪水盈盈,心里不停地呼唤着:“奶奶,奶奶……”
三、记事之结
站在后沟的农耕馆前,一盘粗壮盘曲如蟒蛇般的麻绳,让我陷入了遐想。一条条或细或粗的麻绳,在我的脑海中晃动、纠缠、纽结着,袭扰了我的思绪。既而,它们又逐渐退却,一幅温馨恬静的画面在我脑际逐渐清晰起来。
一盏十五瓦的电灯,吐着暖暖的光晕。炕头,妈正用细细的麻绳纳着鞋底,“嗤——嗤——”是麻绳穿过布底发出的呻吟。妈勤劳的双手纳过多少双鞋底,做了多少双千层底布鞋,恐怕她自己也无法计算。我只知道她做的鞋,暖了全家人的脚,暖了全家人的心。炕中,奶奶正把一绺一绺的麻拧成一股细细的麻绳,“哗哗哗”是搓绳器转动的声音。奶奶跟着爷爷从河南逃荒来到山西,给人家看过孩子,缝补洗浆过衣服,而做的最多的,是用麻绳把高粱秆的细棍缀成圆形盖子、中间有孔的笼屉、四面高中间底的控水筐……每逢赶集,奶奶一大早就颠着小脚,把她的艺术品运到集上,换回或红色或绿色的角票填补家用。直到八十岁,她老人家依然不辍劳作。不能做重活,她就专门捻麻绳,供爹妈和二伯一家用。
地下,爹把奶奶捻成的细麻绳合成了一股粗绳,准备拴在院子里,做晾衣绳。风起了,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各色的衣服就像联合国各成员国的国旗。里面有奶奶的白布衬衣和黑布裤褂,有爹的蓝色咔叽布中山装,有我们四姐妹花花绿绿的衣裙,还有妈洗得失去了本色的外套。一条麻做的晾衣绳,瞬间撑起了一个多彩的世界。我们四姐妹就在麻绳统领的各色衣裳间穿梭、跳跃,甚至玩起了捉迷藏。为此,不知被妈责骂过多少次。
我用手轻抚眼前的粗绳,就像抚摸着从前的时光。它的粗糙,拉疼了我的手心,如同过往的岁月,蕴含着祖辈与父辈生命的坚韧。绳子边姥姥家盛面的升,姥爷用过的耧、犁、耙,场院的扇车、以及二伯赶车套牲口的辔头、马鞍……它们都在向我倾诉,倾诉着从前散失的心痛与艰难的归程。
曾经以为,从前的一切都丢失在匆匆的岁月里。今天,我的从前复活了,它像一段离奇的往事,隐藏在一个叫后沟的古村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