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归】母亲的乡愁(散文)
雨一直下了一整夜,天亮了还没有放晴的样子。我的心沉静下来,才想起一件对母亲没有完成的事情,就是清明节前陪母亲回一趟她的娘家祭祖,顺便看望一下两个舅舅。母亲正闲坐在客厅里发呆,我便走到她的身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她竟孩子似的笑了起来,高兴地回答:“要得哇!那倒好哟!”
可是母亲的高兴只在一瞬间就起了变化,随后她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自己腰椎和下肢疼痛,不知道路上会不会加剧痛苦?糖尿病导致的小便失禁,不知道路上该怎么克服?还有晕车也是很大的烦恼。想到这些,她便有些犹豫起来。我鼓励她说,只要她想走这一趟,其他的不用太担心。母亲便下了决心:“好多年都没有回娘家了,还是去吧!”说完,母亲开始收拾自己的药品,我到超市去替她买了一些路上必用物品,我们便出发了。
我放慢车速,小心翼翼地让车辆尽量保持平稳,时不时侧头看看她,生怕她晕起车来。这样地走过了一段路程,母亲不仅没有晕车,其他病也没有发作的迹象。她的自信心增加了许多,话也多了起来,说没想到老家的道路现在修建得这么好,自己回娘家不用像以前其他老人那样要找人抬送。
母亲又摆谈起外公外婆去世时发生的一些事情:外公和外婆临死的时候,母亲才刚刚成年,外公是被活活饿死的;外婆临死的时候,家里什么都没有,在母亲和两个舅舅凄惨的哭声中,几个邻居长辈连夜将外祖母的遗体用草席裹起来送进山里,天雨路滑,他们将外婆的遗体顺便扔在了路边的沟里,随随便便给她盖了一层泥土。野草很快将那里覆盖了起来,后来母亲和舅舅们再也找不到外婆的坟茔,而只知道外婆遗体掩埋的大体方位。
我听着母亲的叙述,感叹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曾经的苦痛留在母亲心头的伤痕依然停留在那里。为了转换车里沉闷的气氛,我提醒母亲注意车窗外的风景。铅云低垂,阳光从云层稀薄处透出来,给灰色的天空抹上了几道颜色。毕竟是五月的天气了,天空的灰暗压抑不住山间的春意,树叶儿绿意欲滴,那份嫩绿实在叫人心生爱意,薄雾缭绕,总在那些嫩叶儿周围打转。
母亲尽管生在乡村,但此生从未有过登临高山俯瞰原野的经历,加之病中在城市里压抑已久,她的心情陡然好转了一些,路过那些重要的路口,母亲都要叙说一些陈年往事。
舅妈前夫去世后,大舅倒插门到了舅妈家里。他们在儿女的支持下新建了一所住房,母亲极力想看到的就是舅舅新房的样子。我们直接驱车去了舅舅家,舅舅舅妈听到我们到达的消息,立即放下所有的农活,把我们迎进了他们的新居里。舅舅还没从修建新房的劳累中恢复过来,母亲三番五次地叮嘱他要注意休息,爱护身体。姐弟俩加上舅妈照例唠了一些家常,舅妈知道舅舅一直对母亲言听计从,像见到法官似的将舅舅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股脑儿地摆谈了出来。母亲变得忧心忡忡起来,趁着做饭的功夫,母亲帮助舅妈烧火,批评了舅舅的不是,两边劝和着。舅妈终于找到地方申诉了自己的“冤屈”,对母亲更加亲热了。眼见二人重新变得和谐下来,母亲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母亲与舅舅自然不免聊到了二舅。二舅是个孤寡老人,本来已经进了敬老院,但是因为与敬老院其他老人之间的不和,加之他还有些体力,便又回家务起农来。二舅说话不知轻重,在老家处事时常得罪乡邻。母亲听到这些,对这二弟颇为生气。她对大舅说:“那个不争气的东西,我这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他了。”
母亲说这话显然是口是心非。没过几秒钟,她又改口了,要求大舅下午一起回去看望二舅,大舅尽管很忙很累,但只得答应了下来。舅妈也颇为支持,午饭后就催促我们赶紧上路。
远远地可以看见母亲娘家的山脉了,母亲的情绪又高涨起来。她要我停下车来,指点着那一片山野告诉我们,哪里是她曾经割草之处,哪里曾是她捡柴之所,哪里曾是她的庄稼地,仿佛那些草木泥土石头都成了她久违的亲人,那些埋在深处的记忆似乎一辈子都还如嫩树叶儿一样鲜活着。
路过母亲娘家场镇时,母亲向我叙说起她逢场赶集的一些小事;听见舅舅说起一些故人的遭际,母亲不停慨叹惋惜,只恨自己没能见到他们,给予安慰和帮助。母亲说,到场镇赶集是她小时候最盼望的事了,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赶集能够买来一两件东西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不少人就来给她说媒。母亲说起这些还有一份羞涩在话里,仿佛那些事就发生在昨天。
母亲叫我将车停在了一家小卖部面前,叫我买了一大堆火纸,她要亲自到外公外婆和其他老人坟前烧化。母亲低沉地说,最近她时常梦见外公外婆,外公外婆在阴间还是那衣衫褴褛的样子,她一醒来就会流泪。我笑着说那就多给他们烧点纸钱。母亲脸上立即转换了表情,说要是外公外婆还在世,对你这个外孙该多满意呢!
汽车在一段烂路前只得停了下来,我担心母亲无法走这高低不平的山路,提议就近烧化火纸。母亲却没有同意我的提议,坚持要到坟前烧化,我只得将拐杖递给她,陪着她一步一步向老人们的坟头走去。
我在外公坟前点燃纸钱时,母亲便靠近我,一边向外公作揖,一边嘱托外公在阴间一定要保佑子孙后代平安顺利,那虔诚的样子,好像外公能听到她说话似的。我也学她的样子对外公的坟头三鞠躬。这时母亲竟然放弃了拐杖,要我扶她跪下去。我阻拦她说,你的腰和下肢疼痛,这一切就免了吧!母亲说,我年轻时不懂得关心父亲母亲,现在后悔已经没有用了,这辈子他们没靠到自己,跪下去磕几个头还不应该吗?母亲在我的搀扶下跪了下去,对着外公的坟茔磕头,悔恨祷告中眼里又泛起了泪花。
外婆本没有坟茔,是小舅事后根据老人们的描述估摸着堆了一个土堆,我们祭奠外婆只得去往那里。外婆的坟茔地处较远,山路上杂草荆棘灌木丛生,母亲不辞辛劳,硬是跟着我们到了外婆的坟头,照着在外公坟前的样子重复了一番,歉意自己也老了,以后再难翻山越岭来坟头祭奠她,一声“娘”刚刚喊出,早已眼泪汪汪了。我扶她站起身时,替她拍了拍膝盖上留下的两个大大的泥土印迹。
小舅较之以前一下子老了许多,背也有些驼了,母亲一见到小舅,心疼地叫着小舅的小名,说:“八元呢,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她细细地端详着她的小弟,抚摸着他微微驼起的后背,眼泪又下来了。我怕伤心再次伤害到母亲虚弱的身体,劝她说:“妈,小舅这不挺好的吗?你看见他就该放心了。”母亲还在心疼中,情绪半天都没有转换过来。
老屋还是土坯青瓦建筑,曾是母亲、舅舅、二舅三姐弟栖身之所。我们向那里走去的过程中,母亲偶尔停下来向一些邻居打招呼,急急切切想要回到老屋里。
老屋虽几经维修,过去的老样子依然模糊可见。母亲把几间屋子一一查看一遍,见到房屋没有大的安全隐患,她的心稍稍放松下来,叮嘱小舅一个人生活千万要注意安全。几个邻居来到屋子前看望母亲,母亲与他们互致问候后,希望他们多多帮助、谅解小舅。邻居们散去后,母亲教育小舅要会说话做事,远亲不如近邻,这样才能得到别人的帮助。母亲即是小舅的大姐,又是他的“娘亲”,母亲生怕他没有往心里去,一句话重复了不知多少遍。
小舅的社保问题他一直没有弄明白,大舅也帮不上他,时常干着急。我们一说到这个话题,母亲更加焦虑起来,用渴求的眼光看着我,希望我能帮助小舅一下。我明白了母亲心里的想法,叫小舅找出他所有的证件,一口气把他们拉到场镇上,找到相关部门详细询问了一遍。得到全面的答复后,母亲才最终放下心来,嘱咐小舅,现在党和国家的政策这么好,你一定要多多保重身体,有什么事情托人电话给我们。小舅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一答应下来,又反过来叮嘱大姐要多多保重。说这些话时,姐弟俩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出来。
作别两个舅舅,车子里只剩下母亲和我了。离愁笼罩在母亲的心头,她悲伤地说,她姐弟仨现在各处一方,相互没个照应,见个面都这样难,这辈子命咋个就这么苦呢?过去经历的酸甜苦辣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母亲竟然泣出声来。山路十八弯,她一次次抹去老泪,不停地向故乡的方向张望,一副依依难舍的样子。
这一天,母亲的各种老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难道是被这些乡愁完全代替了吗?我暗自祝福她健康长寿,心想,以后要尽可能多地陪她回老家走走,助她消弭那交织在心里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