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书事(散文)
小时候,我对幸福的理解是:吃碗饱饭,读本好书。今天看来,这要求实在基础。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却蒙上了理想主义色彩。尤其是书,不啻金枝玉叶,可望而不可即。
我出生农家,上溯三代无读书人,藏书几无,唯一的旧书是本万年历,如果这也算书的话。年历已破败不堪,封面发黄,页张卷起,仿佛虫剿过的叶子,看时必须以手抚页,方得读句。字已模糊,如伤兵,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提着书脊抖抖,霉味与灰尘蓬勃而出。封面上写了问世日期:中华民国九年。此书是我在掸尘时淘得,喜不自禁,没事常拿来翻动,收获是识得几个繁体字和一些民俗。
好在父母是党员,发了许多伟人著作,厚厚几大本。我无书可读时,就拿来翻阅,因年少不谙政治,常常读得瞌睡。后来发现文未注释比正文有意思,不仅有人物简介,还有远古传说,融知识性趣味性于一体。这发现令我兴奋异常,细细咀嚼。遗憾是注释多引用古文,我字识而意思不知,难免糊涂。印象最深是庄子的《逍遥游》片段:“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个我看懂了,当时还奇怪古鸟之巨,简直可覆中国。说给小伙伴听,人人笑我吹牛不打草稿,这世上哪来如此大鸟。后在课堂上学到,很兴奋,学给同座听。老师发现,怒,令我当堂背诵。好在我已烂熟于心,顺溜背出。老师开门,说你如此厚学,是有资格上课说话,我教不了你,请出去。父亲知道后,赏我吃了顿“乌梢汤”,从此不敢显摆。
文未注释很快看完,心便野起来,满世界找书看,逮住什么看什么,看最多的是小人书。学校门口有一书摊,摊主是个小年轻,叫老塔,长得很好看,比画报上的明星都好看,可惜是个残疾人,双手细如芦杆,胎里疾。放学就去他摊上看,书包丢草地上,人趴在书包上,翘起双腿,支在屁股上方,脚掌互击,一摇一摆,欢如狗尾巴。一页看完,指尖儿蘸蘸口水,咔地又翻一页。看小人书所费不多,每本一分,袋中存银足可支付。我们几个同学,每人租一本,看完暗地里换看,往往两分钱,看回一角钱的内容,心中欢喜,老塔见了也不说。
星期天就去孵新华书店。其时尚未开架售书,要买得请售货员取出,我装出要买样子,取来翻阅,读了就沉囿书中,日久引起店员不快。这些书中,我尤喜《聊斋志异》,内容和语言都好,很想买。可看看价格,算计所积,尚不及书价的十分之一,懊恼异常。回家就找母亲缠磨。母亲是支持我看书的,却不同意我购买。一本既不能吃,又不能用的书,要价两元多,这在母亲看来,无异于败家,那里舍得。缠磨失败,不买又不甘心,与玩伴说了,他建议我去运土坯砖挣钱,一车两毛,十车即可新书到手。我心动,邀约玩伴一起,买来书写上两人名字。谁知这土坯砖一块六斤,一车二百块重千二,不要说拖动,连车扶手都提不起。无奈减半,运至半道,汗出如浆,两股战战如弹棉花,人若散了架。好在父亲及时赶来,我瘫座树荫下,如棉花一团。
依赖父亲帮助,我花了五天时间,赚够了两元,买回《聊斋志异》开心如烟花盛放。顺着铁轨往家走,边走边翻阅新书。骤然被人重脚踹出路轨,未及醒过神来,一列火车轰隆隆驶过。我惊魂未定,爬起来去抢书,书被火车卷走。待列车走完,浓烟消散,花了我父子五天血汗,一篇未读的《聊斋志异》已成纸絮。巡道员怒目圆睁,骂得我狗血淋头。我一声不吭,抱着那团纸絮,垂头而立,任凭恩人咆哮。心中既有捡得性命的庆幸;更有入手未曾捂热的书,即魂归天国的沮丧。泪水顺着面颊似春雨挂檐,一滴一滴落在纸絮上。
自此,我暂息购书计划,将目光瞄向较易得的报纸。报纸是国家喉舌,属于上层建筑,地位普通一点,还不容易常见。刊登的多是社论及新闻,我喜欢的小说、散文却鲜见。记得某天放学,在路边见到一张破报纸,习惯捡起浏览,运气不错,有篇散文,读得上瘾时,下部已失,很怅然,睃巡四顾。以我经验,破报纸多为腹急之人所撕。果然,树林里隐见一纸飘动,急跳过去,判断正确。只是纸上已有黄斑,因时日隔远,臭倒不臭,犹豫再三,终敌不过对下文的期望,用树枝叉至路畔,扒开,蹲着阅读。读到妙处,格格大笑。读完起身,撞上了人,见周遭竟围观数人,低着头乱瞅,问我干什么?捡到了钱?看手纸?我白他们一眼,扯了书包就走,背后传来鉴定音——这小子有病吧。
除了报纸,另有途径是借书。多数家庭与我家类似,没有存书,所谓的耕读之家,大多名不副实,因为只有耕,没读。书,重者视若珍宝,轻者弃之以敝履。所以,借书难,难于上青天。借没书者借也白借;借有书者借也不借。偶尔借到,不啻于中了彩票,能灿烂数日。
这本偶尔借到的《今生今世》作者胡兰成。胡兰成一生污点颇多,历史自有公论。但他的散文真是好,虽有絮叨之嫌,但旷达自然,戛戛独造。加之他是嵊州人,与我地不远,语言及风气相若,读来更显共鸣。书主人是胖丫的爷爷,大名棋轩,名字雅出风花雪月,据说曾阔过,是上海滩上的小开,曾与胡有同乡之谊。委员长渡海不归后,棋轩归隐田园,带回许多藏书。后文革开始,大部焚毁,留下的便秘不外传。我与胖丫是同学,有时题目解不出,会找她商榷。曾看到老人临窗念书,声韵有节,音调铿锵,言语不甚清楚,尾音却皆是兮,念到动情处,涕泗横流,悲声毕现。我大为惊悚,念书能念至大放悲声,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我问胖丫你爷爷念的啥书?何至如此伤感?胖丫答∶《离骚》。
我对《离骚》起了好奇之心,问能否借我看看。胖丫说不行,书是爷爷的命根子,门上不是贴了条幅:“书与老妻概不外借。”我哈哈大笑,因为她奶奶故去多年。胖丫瞪眼骂我,“笑啥西?爷爷的意思多明白,奶奶和书都死了,借无可借。”我说你爷爷肯定是严监生转世的。
数日后,胖丫跑来问我,你不是要借书么?我说是呀,难不成你爷爷强盗发善心,同意借了?胖丫剜我一眼:“你爷爷才是强盗发善心。本姑娘被人欺负了,你若给我出气,书就借你,敢么?”我摸摸自己葱白似的小胳膊,期期艾艾说,“敢是敢,但老师说不能打架的,打了要站墙壁。”胖丫车胎放气样“嗤”笑一声说:“你就是苗而不秀,银烊蜡枪头。”回头就走。我拖住问:“什么秀?什么枪头?”胖丫挖我一眼:“苗而不秀,银烊蜡枪头,骂你哩,木陀佬。”我大叫:“好啊,奶花味未褪,就看禁书,想谈恋爱?”胖丫奇怪看看我问:“你看过《西厢记》?”我一听穿帮了,忙弯手鼓出臂上肌肉,大声说:“哪个王八蛋欺负你?打扁他去。”胖丫摸摸我肌肉,很夸张叫:“嚯嚯嚯,好大一坨肉吔,比鸽子蛋都大。你真敢去打?”我挺挺麻杆似的胸,喳呼呼叫:“你肯借书,我就敢。”胖丫扁抿着嘴,啌啌笑:“是牛大头。”我吓一跳,想想对手铁塔似身板,倒吸口冷气。胖丫细细眼问:“还敢么?”我咬咬牙叫:“去!”
胖丫听了,笑靥如花说,不错不错,有点男人样子。实话告诉你,爷爷看了你的作文,说孺子可教,同意借你书。诶,孺子是么意思?我抓抓后脑勺,说,孺子么,聪明孩子吧。胖丫狐疑地瞅瞅我。
自此,我如小鼠掉进了米缸,书是一本接着一本看,每晚沉醉其中,快乐莫名。棋轩老人的藏书都是古本,线装竖排,繁体没断句,且文言文居多。我没老师点拨,所积学识浅薄,书中意思只能明白大概,囫囵吞枣。形若吸食无剪尾之螺,只得壳外滋味,而真正的美味,却不得咂摸,至今思之,亦属憾事。
及长,爱书之心依然。只要见到好书,就似鳏夫见到如花美眷,怦然心动,不把它请回家,往往茶饭无味。朋友说这是病,得治。我承认这是病,但不必治,因为此病源于天性,治无可治。朋友说你真是书呆子。我回说,我喜欢书,却不呆,见了美食哈喇子照流,碰到美眉照样目灼灼似贼,呆乎?不呆也。
但母亲还是怕她的书呆子儿子打光棍,就托人介绍了一个姑娘。我依约与媒人前去相亲。地点在农庄,竹篱笆为墙,茅草为顶,看去蛮有古意。姑娘不错,娇滴滴如一枝桃花。我很满意,一改呆像,频频举杯作潇洒态,期冀获得青睐。喝得多了,就内急。卫生间模样如朵蘑菇,也是竹篱草顶,只是为防走光,篱上贴了许多报纸,日久有纸破败,撕了书页来补缺。我例毕公事,习惯瞄瞄字纸,看后大惊,补缺页张乃是清代吴其濬之《植物名实图考》,残本就搁置窗台,作后备之用。我大为心痛,此乃暴殄天物啊!忙一页一页揭下。
一揭耗时,待我回到房间,不见桃花姑娘,唯有媒人在闭目养神。见了我,黑着脸看看我手上残书说:“叫你书呆子,真不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