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光】走向黄昏(小说)
一晃两个月又过去了。这两个月里,黄伯虽然孤独依旧,好在每晚还能和小女儿一家一起吃个晚饭,也算是热闹了。这段时间,为了尽可能少麻烦春和女婿,原先不擅长厨艺的黄伯开始了自学烧菜,他每天除了买菜,会在电视上看一些烧菜的节目。每日的中饭因为女儿女婿他们在单位解决,他就自己解决,至于晚饭,基于孩子们回来较晚,他已经从等待他们回来烧,变成准备好晚饭等他们回家一起吃。
一切似乎已经按部就班。空闲的时候,黄伯会一个人去老屋东看看西摸摸,再静静坐一坐,院子里的那棵月季还在,花瘦瘦的,黄伯拿了剪刀把枝丫剪掉一点;浇了水泥的场院开裂了,缝隙里长出了稀稀朗朗的草,黄伯拔了,他的心里寻思着,这没有了照顾的屋子院子还真不行。
随着时间的推移,黄伯心痛的感觉淡了点,虽然琴娘的面孔还会时不时漂浮在脑海里,但不可否认的是根深蒂固的思念已经渐渐深埋,毕竟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一味的沉郁伤感于事无补。半年后,黄伯搬回了老屋,说到原因,一言难尽。
搬回老屋的黄伯走进的是一个人的江湖。在这个江湖里,四处空茫,渺无人声。为了打发寂寞,也为了寻找热闹,他每天除了侍弄花草,会去不远处的公园溜溜弯。中午呢,再回到这孤寂的江湖里对付着吃一点简单的饭菜。对于黄伯来说,最难捱的是晚上,早早地吃了饭,出去走上一圈,回来七点左右,余下的漫长时间干啥好呢?这个时候,他的思绪便会飘,他会想,要是琴娘在世的话,两个人高声大气地说些话,什么张家长,李家短的;什么美国俄罗斯的;再不然,他替她捶捶腰背,她为他续上一杯水……哦!想想那是多热闹多快活的事儿啊!想得多了,他会叹息,然后打开一本书,或者打开电视。可是,不管是书里的世界,还是电视里的天南海北,热闹都是它们自己的,与他终究无关。
四
黄伯想再找一个老伴的念想是忽然就有的。
那天在公园,正溜达着的他遇到了曾经的学校同事老施。当时的老施与一位年龄差不多的女子手牵着手,正边走边窃窃哝哝地笑说着什么。一时间,黄伯有点纳闷,他知道老施的老伴早在三年前就死了,难不成……想到此,黄伯喊,老施,老施——
这一场老友相见,黄伯知道了老施丧偶后的一些故事。老施长叹一声后对黄伯说,自从老伴胃癌走后,他就成了无根的浮萍。黄伯心说,就是,就是。老施接着又说,虽然,期间两个儿子都提出过让他住过去,但,他们都有前提。
黄伯问,跟儿子住还要前提?
有前提。老大的意思干脆把老屋卖了,兄弟俩一分为二,之后,我就在两个儿子家轮流住。
老施,我可提醒你,老屋是根,卖了就没有根了。黄伯一听卖房,急着打断老施。
谁说不是,两个讨债的就是要拔根。说到轮,我家老二高风亮节,他说,轮不轮的不打紧,大哥大嫂每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打工。他的意思就让我和他们一起住。
还是你家老二懂事。
不是懂事,是门槛精。老施接着告诉黄伯,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一起住的潜台词是,卖房的钱兄弟拆分,工资卡得由他们保管,还说,这样省得他老爷子丢三落四地找不到。
最后,为了这工资卡的事情,兄弟俩又掰扯不清,生怕肥了谁,瘦了谁。这不,为此老大媳妇就指着老二的鼻子说,老二,你的算盘打得真精。
老二媳妇跳出来说,谁稀罕钱啦?你们家有本事,别去打工,就在家养他。在家就在家,爹,我不去打工了。明天起,你就去我家。工资卡归我们保管。
两媳妇吵吵到最后变成了拔河,僵持之下让老施在两家挑选,并且扬言,定下了哪家,另一家以后不再过问任何事情,包括老、病、死。
面对兄弟俩纠缠不清、唯钱是爹的样子,老施一气之下发了火。他说,我谁家也不去!房子的事等我死了再卖!说到我的工资卡,那是共产党给我养老的钱、保命的钱,我还没有糊涂到不会支配钱的地步,要真到了那一步,你们再想不迟。以后,你们兄弟俩各扫自家门前雪,我的事情暂时不用麻烦你们。
老施随后告诉黄伯,就这样,他自己之后去中介所登了记,找了现在这个伴。至于为了这事,儿子们后来又变生出多少的枝枝蔓蔓,老施那天没有细说,他只大概说了关于老伴留下的十万元钱的处理,因为两个儿子借口拼凑的伴儿别有用心,老施让两儿子拿钱走人了。说到这里,老施神情阑珊,语气寥落:分了好,这样,他们放心了,我们倒也太平了好多。
那天告别的时候,老施推心置腹地对黄伯说,老黄,我算是看明白了,人跌倒了,靠眉毛和鼻子是撑不起身子的。趁着现在还行,赶快找一个老伴吧。老伴老伴就是老了有个伴呀。我们都是不幸的人,唉,想起那一段日子,我是真的心痛啊。可是最后细想,夫妻哪能同生共死?一个走了,留下的总要独自面对余生,即使再痛、再难受,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说句老实话,我也想过坚守,我也想过就一个人走过残生。但是,老黄哪,这真的很难,那种孤独,那种老来无依,那种四顾茫然、身处寂寞的凄清,不是亲身体验过又如何深刻体会?你可能会说,不,很多的人都会说,我们不是还有儿女吗?是的,老黄,我们都有儿女,所有的老人哪个没有儿女?人们都说养儿防老,可是,怎么就没有人细想过,儿女们也都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一方世界呀。对于我们来说,孩子意味着什么?要我说,孩子就是意味着,他们出生了,我们成熟了;他们大了,我们远了;他们成家了,我们老了;他们有孩子了,我们就要面临生死两离了。唉,想来想去,这人生呀、家呀、孩子呀、夫妻呀,就是这么一回事。
五
黄伯那天接到中介所电话是出乎意料的。这时候,距离与老施那次公园邂逅,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这期间,虽然老施的话不时萦绕在耳边,但到底要不要迈出这一步,黄伯还是拿不定主张。
中介所的人自我介绍,是受老施委托给他牵线的老李。老李电话里说,老施既然替你登了记,眼下又恰好有个各方面条件都相当的,不管怎么的,还是来看看,不一定奔着成功去,起码多一个老年朋友也是好的。
黄伯与臻逸的初次会面就在老李的中介所里。两个人都是走过了风雨坎坷的老人,自然少了年少的扭捏和年轻的豪放。在经历了最初的矜持后,两个人很快有了共同的话语。臻逸的老公原是县城一中学的校长,说起名字来,做了一辈子教师的黄伯自然是认识的。两个人从臻逸的老公打开了话题,说到了曾经的共同职业——教师,也说到了臻逸老公和琴娘的病,乃至死。两个人的话里充满着对生命的唏嘘,有着对逝去之人的缅怀,也有着对自己余生的惆怅。
两个人的第二次会面是巧遇。是在早晨八九点钟的公园里。
那是四月的春天,太阳温和地笑着,公园里,华盖般的大树枝繁叶茂了,花儿开了,风儿莎啦啦地唱了,一群老年妇女正在跳着广场舞、扇子舞,还有几个五十多岁的男女正在八角亭里拉二胡、弹吉他、唱越剧,小径上是两对常见的老人,年纪不算太大,男的在聚精会神地吹着萨克斯,女的在弹着电子琴轻轻哼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只有树叶在沙沙响
夜色多么好
令人心神往
多么迷人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悄悄看着我不声响
我愿对你讲
不知怎样讲
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
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愿从今后
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那一刻,黄伯的心有些恍惚,哦!歌还是那首歌,可声音却不是那个声音了。他的思绪有点混乱,依稀中,他仿佛看到了他的琴娘正一步步向他走来,优雅地笑着,温婉地喊他看花、看水、看莺歌燕舞。他不知不觉地沉醉了。就在这时,他的耳边传来了一声喊——老黄,原来真的是你!喊他的是臻逸。
两个人很自然地坐到了绿荫下,很自然地有了第二次交谈。这一次的交谈,老黄有了进一步走近臻逸的意思。他说,臻逸,我们有相同的遭遇,相同的命运,我想,不管我和你最终能不能走到一起,起码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可以倾诉心情的朋友。我希望你什么时候能到我家里坐坐。
说不上是缘分,还是命运,八个月后,黄伯向臻逸提出了结婚的要求。可令两个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两个人已经达成的一致,却遭到了双方儿女一致的反对。
六
来自臻逸两个儿子处的意见比较委婉,远在加拿大的大儿子在电话里情真意切地对母亲说,妈妈,父亲走了,我们知道您孤单寂寞,您和爸爸养育了我和弟弟,我们有了自己的世界,却把您遗留在原地,是我们的错,是我们不孝。您要寻找余生的老伴,我没有意见,我只想说,一定要慎重!要当心被骗。电话里,儿子还说,原本就在打算为母亲办理签证,不日申请就会递交上去,相信再等三四个月,最多半年,母亲就可以到加拿大和他们一起生活了。最后,儿子满怀憧憬地引导,我亲爱的妈妈,想想,不久后,您就可以踏进加拿大的国土了,到时,我、您、您的儿媳妇、孙女,我们就要团聚了。我们会带着您去看加拿大的名胜,比如枫叶大道,比如落基山的阿尔巴达,还有尼亚加拉大瀑布等等,那些可都是全世界都有名的胜地哦。
在深圳工作的小儿子也在电话里说,不是我们要阻拦妈妈寻找晚年幸福,您原本就是自由的,我们无权干涉。我们只是不放心,毕竟你们相处的时间太短。还有最最要紧的是,对方的身体如何?为人如何?儿女如何?这些我们都不知道,您让我们如何放心?其实,我们的要求很简单,第一,我和哥哥不想辛苦了多年的妈妈再为别人的爸爸当牛做马!第二,那个人能不能真的对你好这是大事。我们不想妈妈善良的本心遭遇不堪,更不想妈妈的希望变成失望。
对儿子们的真心,臻逸懂,两个儿子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他们知书达理,情商高、智商也高。他们希望自己的母亲在余生里能够幸福安然地生活。可是这样的幸福安然,即使儿子优秀到出类拔萃,即使他们有心,臻逸还是清楚地知道他们给不了,他们所能给予的就是名望;就是给她这个母亲两个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还在梦想的背影;就是一座够不着的琼楼和摸不着的光圈。
臻逸决定为自己争取,她一次又一次地打电话过去,甚至写了信寄去。她详细介绍了黄伯的为人、儿女,还用手机拍了黄伯的照片发了过去。她说,我已经老了,住了一辈子的老家是我的根,我不想在垂垂老矣的暮年去异国他乡。说到底,我只是一个恋旧的老人。对于我来说,只是不想这么孤独地活着,我只想找个伴,当我孤独的时候,当我忧郁压抑的时候,他可以陪我说说风轻云淡的话;当我口渴的时候,他能给我倒一杯温水;当我跌倒的时候,他能走近我、拉起我;当我身体有恙的时候,他能陪着我、伴着我、给我削一个苹果、煮一碗热粥、下一碗面条……其实,于他而言也是。我们都已经不健全,我们的心和身都有着看不见的伤残,我们只是为了在余下的、已经不太长的生命里,可以牵着手走得尽量平稳些、从容些、踏实些。孩子呀,我说的这些,也许你们现在理解不了,接受不了,但我相信,未来,当你们也面临衰老和孤独的时候,你们也会想到。说到底,我、他、我们所有走进黄昏、行将走进黑夜的人,心中所期望的,就是不再那么寂寞,不再那么怕,不再那么愁!
臻逸的两个儿子,最终以沉默认可了母亲的决定。可对于黄伯来说,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那一天,当黄伯满怀忐忑向孩子们摊牌的时候,儿媳妇以拂袖而去投了第一票,接着出去的是儿子,临出门,儿子撂下一句话,爹哎,你想的什么幺蛾子,让我们做儿女的脸往哪儿搁?琴和华的意思,妈妈才走了一年不到,你和妈妈可是五十年的夫妻呀!言外之意,你这老爹也太急太寡情了点。那一次,四个女儿中,除了秋投了沉默票外,几乎是一面倒的反对声。
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黄伯决定跟臻逸商量。当然,在老屋谈肯定不行,自从得悉黄伯有了再婚打算后,他难得上门的儿子儿媳妇来得勤了,每个礼拜一定会来老屋走上一遭,每次来,如同勘探地雷的兵,总要四周看个遍。在这件事上,四个女儿也防备得紧,她们时不时地上门,以嘘寒问暖为借口,眼睛却总要在室内、甚至院子里搜寻。
老屋里不能商量,就只能去臻逸的租赁房谈,两个人,成了儿女们眼里的贼。说到租赁房,那也是黄伯儿女们反对的主要理由之一。在他们看来,一个孤老太婆,两个儿子都在远方,连夫妻俩的老房子都早卖了分给俩儿子了,说得好听点,她是想找个伴,说白了,她就是想找一个依靠。
话说黄伯与臻逸第一次商量并没有结果。臻逸的意见,实在不行,我们还是算了,以后就当老朋友走动。黄伯说,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我再努力一下,兴许就成了。
最后,臻逸决定,自己找黄伯的儿女们说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那一次,臻逸拿出了一张书面承诺书,当着黄伯所有儿女的面,她答应,黄伯原有的房子和里面的一切,她任何时候都不会占有,至于住,未来如果黄伯走在她前面的话,她会无条件搬出。关于未来两个人的生活,臻逸也说了,我和你们的爸爸决定走到一起,并不单单是为了追求什么幸福,更不是对过去的背叛和忘记,我们只是为了相互有个伴,未来可以尽可能的不麻烦、起码是少麻烦儿女,仅此而已。
能产生共鸣的小说,那是绝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