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恋】人生(小说)
一
听说刘二爷彻底卧床了,冯二爷佝偻着腰,摸索进厨房,从老婆子的鸡蛋篮子里数了二十个鸡蛋装进手里的小布包里,默不作声地出了门。
冯二爷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本名叫冯田,是跟着父母从口外逃难来到庙庄村的,所以冯二爷至今还有一口浓重的口外腔调,估计这辈子是改不过来了。听说冯二爷的父亲当年为了不让他的两个儿子饿死,在逃难的途中,硬生生足足喝了一个月的树皮汤,省下了自己的那一份口粮,才喂活了两个狼崽子一样整日饥肠辘辘的儿子,而他自己,却因长期的饥饿导致营养不良,在到达庙庄村不到一年时间,便丢下衣衫褴褛的老婆和两个未成人的儿子,拖着一副骨瘦如柴的小身板,撒手人寰。冯家老爷子去世后,面对哭成了泪人儿的婆娘和两个不谙世事的儿子,庙庄村的人在一阵阵唏嘘中不约而同地主动聚集到了冯家的窑洞子前。庙庄的原住大户人家的掌柜、刘家大爷看着趴在地上直抹泪而无可奈何的冯家老婆子,沉默良久后,转身喊过站在身后不远处的三五个年轻人,嘱咐他们带着工具,去后山梁那里,把他家的三棵大榆树砍了,拖回来给冯家老头做棺材。
冯家老汉的丧事办得超出了他家本该能承受的体面,而包括打棺材以及所有办理丧事的花销,都由刘家大爷一人做主,全部自己承担了。不过这些外人并不知情,只有冯家老太太和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冯田兄弟俩心里明白,但是虽然冯家一家被这位当地大户人家如此不计回报地爱戴和关照而感激涕零,但是只能默默接受,因为按照当时他们家的条件,眼看着老太爷要卷着席子光溜溜地离开了,这种大恩,只能留在心里,等着以后再做报答吧。
冯家老太太在一把把的眼泪中,送走了自己的瘦老头之后,端坐在自家的土炕上,喊来了自己的两个土疙瘩一样的儿子嘱咐到:“娃儿啊,当今你爹走了,但是他这走得比活着的时候还体面不知多少倍呢,连我都想跟着去啊,但是咱娘们几个心里都晓得是咋回事,以后你刘大爷家的事,你们不能辜负,都给我记住啊。”这些老娘含着嘱咐的话语,被当时年方十二岁的冯田噙着眼泪听到了心里。
冯家一家从口外来到这个原本就不怎么富裕的山村,日子过得甚是紧张,看着孤儿寡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唏惶日子,刘家老爷子实在不落忍,便以家里需要人手帮忙为由,在送走了冯家老太爷几日后,去找了冯家老太太。
二
刘家,在庙庄是大姓人家,是在这里土生土长起来的一户人,庙庄村除了三五户张姓,陈姓,以及一年前才流落而来的冯家人之外,其余几十户人都姓刘。往上追溯几十年,这些刘姓人家都是出自一个祖宗,这样说来,他们都是同宗同族的本家,而刘家大爷是目前在世的同辈人里面年纪最大的,因此村里人都尊称他大爷。大爷家在早些年因家里有八九十亩耕地,几百头牛羊而被政府划成了富农成分,虽然此后家里的良田和牲畜基本被没收殆尽,只剩下高山深沟里的几十亩薄地和十几只绵羊了,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论家底他们家还不至于忍饥挨饿的地步,而刘家大爷又偏偏是个热心肠,最看不得村里的乡亲吃不饱饭,因此,虽然他的家人们在早些年因成分问题受尽了部分积极分子的热烈批斗而备受摧残。但是当今世道稳定,大爷依旧不计前嫌,总是时不时帮衬帮衬那些村里贫穷的小户人家,甚至还有些当年朝他泼脏水的人,他都会在年头节下笑呵呵地送去一篮子白馒头,这样时日久了,刘家大爷在村里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善人,村里的同龄人和年轻人都对刘大爷倍加敬重。
刘家大爷一生有三个儿女,年纪最小的女儿年方八岁,大爷给取名叫萍顺,用大爷自己的话讲,孩子不求大富大贵,早年间家庭条件好,最后不也得了个富农而让全家人备受牵连嘛,平平顺顺就行了。萍顺的小哥哥比萍顺大了整整四岁,名唤平安,是大爷最疼的儿子,更是大爷的几个儿子里读书最少的一个。
平安和冯田同岁,原本生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家庭中,但是因为家庭成分问题,仅仅读了三年完小,便在村大队领导的要求下,不得不放弃学业,回家跟着父亲刘大爷务农。平安皮肤白净,聪敏好学,高挑身材,俊俏脸庞,年方十二,却已有一米七的身高,只是因为平日里劳动量过重,加上风吹日晒,看上去清瘦单薄,让人忍不住有点心疼。平安性格随了他的爹,为人善良热心,丝毫没有大户人家子弟的高傲,所以在村里的同龄人中竟也算是个小小的“领袖”。
刘大爷背着双手走进了冯家老太太一家寄居的破窑洞前,故意咳嗽了几声,冯家老太听到刘大爷的咳嗽,忙不迭地顾不得穿上那双烂草鞋,光着脚从她的破窑洞跑了出来,佝偻着腰满脸不好意思却又万分敬重地朝刘大爷笑道:“哎呀刘大哥,您咋到我这寒酸窑洞来了撒,有啥事您招呼一下我去您哪里就行了啊……”
刘大爷呵呵一笑,一屁股坐在了窑洞门口的一块石头上,抬手取下插在后脖领子里的烟锅,熟练地装了一锅旱烟,打着火镰,深深地吸了一下,随之一口浓烟像云彩一样围绕在了两人的头顶。“是这啊”,刘大爷慢慢地说,“这不是快到农忙了嘛,我家那位你老姐姐身体不好,没法下地,几个娃娃都念书的念书,小的还太小,所以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我琢磨着,要不你们娘儿几个过去给我们帮帮忙你看咋样?”听着刘大爷的话,冯家老太太张着一张没有几颗牙的嘴巴木楞楞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还没等到冯家老太说话,刘大爷接着又说,“工钱嘛后面再说,但是你和几个娃娃的一日三顿饭管饱,再一个嘛,我家门前的那几间平房,现在也没人住,空着也是空着,你们就搬过去住吧,总归比这个窑洞好点”。刘大爷一口气把他此行的目的说得一清二楚,然后用大拇指压了压烟锅上的火星,继续吸了一口。
冯家的孤儿寡母们在第二天的上午便搬到了刘家的门房里,其实说是搬家,还不如说搬人好了,因为实在是没啥好搬的,只有几片破衣服,几只粗瓷碗和一口大铁锅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而冯家人包括今日的冯二爷,在当时都没有想到,他们从此便与刘家结下了几代人的断臂之情。冯家孤儿寡母搬到刘大爷的门房的事前被村里人知道后,大家显得并不惊讶,似乎这件事是在他们的意料之中一样,相反因为就在刘大爷的门口住,来往刘大爷家的村民们都会时不时还走进冯家老太太的屋里拉几句家长,这样一来二去,冯家人似乎很快被这个原本陌生的山村和山村里的人接受和融入了。
冯家人自从搬到刘大爷家后,便俨然成了刘大爷的家人一样,早中晚三餐都围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唯一不同的是厨房里多了个做饭的女人,地头上多了一个黑壮的小伙子,而负责给家里放羊的平安,则多了一个作伴的冯田,也就后来的冯二爷。刘大爷一家人似乎从来没有把他们当作外人看待,相反女人之间好似成了姐妹,而几个孩子之间,似乎成了兄弟。整日间,除了劳作就是围在门口的大柳树下,女人们做针线,孩子们在一旁打闹嬉戏,这样俨然一个温暖和睦的大家庭的样子,在外人看来反而颇让人羡慕几分,不过有些事前却只有刘大爷和他的老婆心里明白,比如从此大家的饭汤,明显稀了很多,但是这些刘大爷根本不放在心上,让他感到倍感欣慰的是住在门口的那家人,个个都明显没有了原本满脸的菜色,两个小子也长高了不少,而冯家的老二和自家平安俨然一对亲兄弟一般形影不离,整天跟在平安的屁股后面哥哥长哥哥短,唯平安是从,而自家的小女儿萍顺也对冯家两个男孩特别亲,整天跟着喊哥哥,这个结果让刘大爷甚是欣慰。刘大爷从小受到四书五经的儒学影响,深知“和为贵,平为福”的道理并深信不疑。
三
清贫而安静的生活总是过的很快,转眼之间到来的一九六八年。这一年对于刘家和住在刘家门房里的冯家而言是一个特殊的年份。春节后农人们开始忙着给地里追肥,准备开春后的播种,已年近古稀的刘家大爷早早起了床,披着那件跟了他一辈子的羊皮大衣出门给牲口填草,但躺在炕上的老太太却久久等不到老头子回来,忙出门寻找,却见老头子斜着身子,躺在牲口棚前一动不动。慌乱中老太太一阵乱喊,听到喊声的冯家人慌乱中一个个冲出了门房,扑到了刘大爷的跟前,大家慌慌乱乱地将刘大爷抱起,放在冯田的背上,小心地背进了屋子,放在了炕上。刘大爷就那么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只有一口不紧不慢地呼吸的气儿在证明人还活着,但掐上去,没反应,喊一声,没回复,俨然一个植物人的样子,这让刘冯两家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全部愣在那里,大气不敢出地盯着挺在炕上的刘大爷满脸不知所措。正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村里的赤脚医生陈二闷子在冯田的推推搡搡下跑了进来,原来冯田一放下刘大爷,就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喊住在村头的陈二闷子了。
陈二闷子念过三年的私塾,后来跟着行医的父亲走街串巷帮人瞧病,依靠祖传的中医针灸,积攒下了不少名声,虽然没有拿到政府颁发的正规行医执照,但也算是十里八乡人人皆知的老中医了,因为陈二闷子看病除了抓药会收钱之外,简单的瞧病或者扎针啥的都是不要钱的,所以农村人大大小小的病,在不得已才去医院之前,都会先找到他们爷俩这里瞧一瞧。陈二闷子为人憨厚,医术尚可但是话却不多,而且是非常不多,只有给病人或者家属讲病情的时候才会挤出不得不说的几句话,除此之外基本很难见到他张嘴,他在家里排行老二,所以村里人都叫他二闷子。
二闷子医生放下药箱,斜着屁股坐在了刘大爷的枕头前面,伸出两个手指扒开了刘大爷紧闭着的一只眼睛,猫着腰一言不发地盯着刘大爷丝毫无神的眼珠看了片刻,又摸着刘大爷右手的手腕把了个脉,随后便胸有成竹地从他的药箱里找出了一根铁丝,娴熟地在铁丝头上缠上一撮棉花,然后将棉花头伸到放在桌头的油灯台子里,抬头示意站在身边的平安按住刘大爷的身子,又用最简短的话命令冯田“掰开嘴”。平安和冯田像是受到了领导的指示一样,马上一前一后,依照二闷子医生的要求,一个用力按住刘大爷的身子,另一个双手掰开了刘大爷紧闭的嘴巴并牢牢固定住,随后只见二闷子医生将沾满了灯油的棉花棒点燃,带着浓烟和火一起,一下子塞进了刘大爷的喉咙,并在喉咙里涮动了几下,紧接着便看到刘大爷痛苦地张开双眼,一顿挣扎,做出要呕吐的姿势,二闷子马上推开前后两个按着刘大爷的厚生,一手抽出棉棒,一手用力将刘大爷肩膀抓住,使劲往他的方向一拉,刘大爷就趴在了炕头上,只见刘大爷张着的嘴巴里呕出了一大口黑糊糊,黏糊糊的东西流到了地上,随着长长地一口叹气,刘大爷活了过来。吐完的刘大爷喝了口水,斜着靠在二闷子的腿边,口齿不清地说道:“又是这个缺德的二闷子搞得吧,恶心死老子了……”
二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救回来刘大爷后,便默不作声地背起药箱出了门,站在门口地冯田见状便紧着追了出去,在大门口撵上,急切地问道:“二叔,您看,咋样啊?”
二闷子抬头看了看远处,叹了口气,还是用他最简短地方式回答“活,是活了,起,是起不来了。”
刘大爷的命,被一根烧着的棉棒拉了回来后从此便卧床不起,用现在的话讲,应该是属于急性脑梗,致使刘大爷虽然暂时保住了命,但是造成了偏瘫,半个身子不能动弹,只能每日躺着,望着阳光照上炕头。
刘大爷卧床不起的生活仅仅维持了半年时间,在盛夏的七月底,溘然长逝。刘大爷走的那天,天空中难得的下了一场透雨,清晨的空气格外新鲜,刘大爷在一屋子家人,当然包括冯家一家三口在内,所有人的一片哭声中安然断气了,这里面哭得最伤心的不是平安或者平安的母亲,而是冯家老太太。刘大爷的葬礼是冯田一手安排人操办的,穿着和亲儿子一样的大孝衫,冯田在整个葬礼的三天时间里,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更没有睡一分钟的觉,进进出出,前前后后,将刘大爷的葬礼严格按照当地的风俗,办得有条不紊,忙而不乱。三日后,刘大爷带着他七十年的身子,带着他一生的善良,在全村人的哭声中入土为安了。从此,冯田失去了自己跟随了十几年的主子,平安没有了父亲,他们两个一同放羊,一个屋檐下撒尿长大的伙伴,同时失去了主心骨,一夜之间似乎长大了许多。是啊,已经二十岁的两个小伙子了,是该“长大”了。
在办完了刘大爷的丧事后,冯田和平安两人坐在门房的炕上,用刘大爷留下的那根烟锅轮换着把一袋旱烟抽得满屋子烟雾缭绕。平安的哥哥平成因赶上了好机会,早就在省城的国家单位上班了,而冯田的大哥也已经在两年前,经过刘大爷的介绍拉帮,做了村头张家大闺女的上门姑爷,丧事办完后他们的大哥们都匆匆回归了自己的生活中去了,此时留在家里的两个老二,俨然成了这个家庭中的顶梁柱。此时的他们屁股下的火炕温热着,空气中全是旱烟的味道,而他们两人今晚的话题却关系着他们俩和这个家庭的又一次改变。
翌日清晨,平安出门撒了尿,喂了牲口,回屋坐到火炉前喝茶的母亲身边,搓了搓手,抿了抿嘴,抬头笃定地看着母亲道:“妈,是这样,俺爹才走,按说我现在提这个事不合适,但是俺爹七十岁走的,按说也是喜丧,再一个,家里走了人,太阴沉了,我琢磨着咱们就尽快给常家提提,把俺爹去年定下的亲事办了吧,对方也催得紧,梅子也二十二了,不小了,这样一来,以后我出去干活,家里也有人照顾你,我也安心,您老人家看咋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