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怀念二伯父(散文·家园)
2009年腊月初十,二伯父去世了。当时我正在上课,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一看显示的号码是堂妹的,就顺手挂了,可接着又剧烈地震动起来,于是我就接起听,那边响起堂兄的声音:“二伯父去世了,你回来一下!”只一句话就挂了。我的心陡然一惊,不免有些失态,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可谓悲喜交集。二伯父走了,我又少了一位亲人。可细一想,他老人家早走早好,多捱一天就多一天痛苦,82岁且疾病缠身又无子女照顾的孤老走了,未尝不是一种很好的解脱和归宿。
打我记事起,二伯父就孤身一人,带着堂姐随祖母住在一起。听母亲说,我出生那年,二伯母因病去世了,40岁的伯父始终未续,也许是基于农村“养儿防老”的传统习俗,二伯父把大伯父家四个儿子中最小的儿子抱过来作为自己的儿子扶养,这就是我的小堂兄。因为二伯父有点文化,做事认真细致,且为人和善,多年在生产队当会计,后来又到大队当会计,加上家里有祖母操持,生活过得蛮殷实,小堂兄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一直骄惯受宠,脾气不是太好。
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二伯父的女儿——我的堂姐出嫁了。嫁到我屋门口那条溪水的源头——蒙溪,也就是堂姐母亲的出生地,和舅老俵结婚了,这个地方既偏僻又贫穷。
家庭承包责任实施后,二伯父没有再当会计,便从事生产劳动。农事之余,还兼做一点竹木收购生意,多少可以赚点油盐钱,家里条件还是很好。
我上初中的时候,二伯父的儿子结婚了。按常理,附近人家是不愿把女儿嫁给他的,因为小堂兄不仅人品差、名声臭,更重要的是他长有一双近视眼,找个东西非常费力。但人家看重的是二伯父的为人和家里的条件,所以村上头一户张姓人家就把女儿嫁了过来,几年后堂兄添了一儿一女,基本上是二伯父扶养长大并送他们上学。
我上高中那年,乡里木材开发红火起来,二伯父经人推荐到乡企业办当工友,实际上是给工作人员弄饭。由于二伯父讲卫生、爱整洁,菜又做得香,加上人随和,企业办人人夸他,人缘关系特好,就连附近乡政府的许多领导都经常来这里搭餐。
自从二伯父来乡企业办后,村里妯娌侄孙以及三亲六故都喜欢来这里落脚,特别是赶集那天,饭堂里坐满了“客”,放东西的、喝水的、聊天的、带口信的、弄饭吃的;冬天烤火的、夏天乘凉的,无所不有,人声鼎沸,比集市还要热闹。二伯父是个热心人,什么事都是有求必应,大家也很随便,一点不拘束,就是整得二伯父这一天不得安宁。
高中毕业那年,我高考报名出了点差错。读初中时我改了名字,现在的名字和户口薄不一致,又不敢拿出自己的户口薄,而报名日期紧得很,于是我想到了二伯父,就给他摇了个电话,央求他给我打个证明。二伯父二话没说,第二天就拿着盖有红印的证明来学校找我,并给了我30元钱,那几年母亲生病,家里相当困难,我正需要钱跟同学搞毕业赠送,二伯父的钱真是雪中送炭!
我考上师专后,二伯父或汇款或托人捎带给我寄过几回钱,毕业那年还给我买了一套咖啡色西装,最难为他老人家的是毕业后的工作安排,二伯父希望我改行尽了最大的努力。他听到隔房的堂兄说县里某主管毕业分配的领导跟他熟,叫二伯父打点一下,帮我改个行,二伯父当然乐意。他准备了几十斤米酒,十多斤野香菇,还买了其它一些东西,要我和堂兄一起去拜访那位领导。领导很爽快,答应帮我分到县委党校,但终究没有做成。后来我了解到改行根本不可能,不是说关系和金钱,主要是家乡的父母官心太黑,不惜花力气把本乡的师范生从外县追回,更不用说我已经分到本县,教育局早把我的名字定在家乡中学了。但二伯父已经尽力了!
到乡中学教书后,我有事无事走访二伯父。他几次给我物色对象,对方都是乡里有脸面的富家之女,对我这个穷教书匠没有兴趣。参加工作第二年,我和邻乡民办教师结婚了,婚礼摆在学校,二伯父亲自接礼管账。同事们你10元、他5元,总共接得600多元。二伯父和他的女儿各送100元,父亲也只推了两榨豆腐,并送来一腿猪肉。
结婚后,我隔三差五地和妻子吵架,又是二伯父经常来这里调停。记得有一回晚上吵架,妻子深夜走人,正在吃奶的儿子哇哇大哭。没有办法,我只好带信叫二伯父来。他一听情况,二话没说,沿公路直奔妻子娘家,找到人后又做好说服工作连夜赶回,来回30多里路够他辛劳的!
1999年春,企业办因为经营不景气需要裁员,70多岁的二伯父虽然还硬朗,但弄饭已不太合适,就把他给退了回来。此后,二伯父便过起了平淡的农家生活。由于一时不适应,他病倒了并住进了医院,我的堂嫂和堂姐都主动服侍二伯父。其实他的病并不太重,完全可以自理。原来,她们总以为二伯父存有很多私房钱,大概在住院时会取出一些,服侍他一则可以了解他的底细,二则让二伯父感觉到她们很孝敬她。然而,一个多月的住院她们才发现,二伯父根本没有多少存款,甚至还要她们帮钱,于是她们很失望,借故溜了。
2000年春,我有幸借调进城工作,堂兄和嫂子远赴新疆包地,把生病的二伯父扔在家里。二伯父身体不好,又不能农事,日益坐吃山空,越来越穷困,已近乎农村的孤寡老人。逢年过节或放假,我略表寸心,或30或50孝敬一点他老人家。2001年我正式调进城,因为要给妻子跑调动,很少顾问二伯父。2003年妻子调进城郊后,两口子又准备买房,平日里只知道拼命地节约,我连烟都戒了,过年确实不敢回家,二伯父那里也只是随父母象征性的捎一点东西。2004年12月,贷款按揭的商品房终于买下,还举行了一次乔迁庆宴。这一天,父亲、几个妹妹都来了,二伯父没有来,他疝气经常发作,很不方便,托父亲给我带了50元钱。我和父亲意见一致,决定把他送的钱带回去退给他,表示心意领了。
买房之后,妻子外出打工,我又从普通中学混进重点中学,家里条件大为改观。我几次想把二伯父接到城里住几天,妻子不太同意,我的父母也是再三反对,但我执意想这么做,因为二伯父曾经跟我说过,他很想看一下县城的变化。终于有一次我跟他提到这件事,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竟不想出来,他嫌我房子楼层太高,我只好作罢。
前年,二伯父的病情愈加严重了,父亲、大堂兄几次给远在新疆的小堂兄打电话,要他务必回来,但他以各种理由推脱,拒不回家。听人说,他在那边也混得不好,找得几个钱让儿女给折腾光了。
09年冬月上旬,二伯父的确不行了,父亲打电话要我回一趟家。我看到二伯父的脸呈锅底色,而且全身间歇性浮肿,手按下去有一个浅浅的凹痕,一阵不会复原。正如他自己所说:“三肿三消,土眼里飙!”听三伯父说,二伯父提水非常吃力,要用拐杖帮忙,他只要稍用力,疝气就会发作,腹中有一砣东西往膀胱里坠,一坠下来,膀胱鼓得象气球,格外难受。遇到这种情况,连饭都做不成,只有同他共屋的三伯父给他送点吃的。有时他也事先用腰带把腹股沟捆起,紧挂在肩上,他经常用这种土办法应付着生活。正应了家乡一句俗语:“宁愿世上捱,不愿土里埋”!
最后一次和二伯父见面是去年的腊月初一,是大堂兄叫我回去的,主要是商量二伯父的后事。我答应承担最多的责任,保证不会让乡人笑话,总算给二伯父宽了心。在返城之前,我特意叮嘱三伯父和父亲,若二伯父需要用药尽管用,由我结账,但二伯父始终没有用药。所幸的是这次回家我用手机给他拍了一些照片,现在成了永远的记忆。
说来也巧,祖母去世时与我妹的嫁日相冲。祖母为了腾出吉日,以惊人毅力与死神抗争,延续生命的长度。不幸的是二伯父去世时也遇到同样的灾难。他临终前正是二伯父女儿之女出嫁前的礼酒。按农村旧俗,外孙女在婚礼举行前到母亲的娘家来领花(实际上是请客),需要在母亲的家里进行,父亲考虑到二伯父的病情,就把领花的地点临时改在我家堂屋举行。仪式前,外孙女无论如何要去看望外公,二伯父除了“噢噢”声,再没有其它的声音,他根本不能坐起身和外孙女说话,实际上他是在煎熬,努力给外孙女的领花腾出时间,领花结束的当晚,二伯父安然西去。
二伯父走了,悄悄地,连一生疼爱的儿子都不在身边,这是他的不幸,付出了很多,却没有收获。
二伯父走了,两位堂兄已去堂姐家陪礼,只有父亲和三伯父给他洗澡、穿衣。父亲说二伯父很聪明,把后事想得很周全。搬动他身体,下面压着1200元钱,床铺那一头连捆铺草的绳子都放好了,寿衣、寿鞋整齐地放在床头的柜里,家里待烧的衣服、什物摆放有序。由于父亲和三伯父的疏忽,惟一遗憾的是没有把他生前给自己订做的寿木海绵在入殓时垫进去,后来一并烧了,也算是了却他心头一憾。
记得我每次回来看二伯父时,他总是坐在屋门口的堤楼上向远处眺望。也许,他正在等待一个惊喜;也许,他正在留恋这方生养他82年的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