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翡翠手镯(小说)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九曲连环的黄河,到了山东、河南汇流处的北岸,有些散落的村庄。其中一个村子的南边,靠近河堤,有一座土坯小屋。小屋旁有几棵枣树,一个羊圈,一个鸡舍,一个狗窝。
小土屋里,住着患风湿症多年的枣花奶奶。
只要有人经过土屋,枣花奶奶七岁的孙子——小山子便欢快地奔出门外,歪着脑袋打量来人。有推车的,他便上前使劲拉一把;担挑的走累了,他会让人家坐老枣树下歇脚;要是有人想讨口水喝,他便喝住狗吠,忙不迭地去井边,一手扶住井上的铁架子,一手抓住一根绳索用力地往上一提一提,那清澈的井水就哗哗地流淌到下面水泥浇筑的水池里。
这年夏天,有一天中午,炙热的太阳把人烤得快喘不过气来。这大热的天,谁也不想出门,尽躲在树荫下纳凉。可就在这时,从河堤下走上来一个人。小山子眼尖,老远就认出是个尼姑。她除了脚上的鞋破了,穿戴倒还整齐,蓝布长袍上有补丁,很干净,头上戴一顶灰色的圆顶法帽,肩上黄色褡裢的一角破损处,用针密密地缝补过了。从她那苍白有皱纹的脸上看,和六十多岁的枣花奶奶的年纪差不多大。
大黄抢在小山子前面跑向老尼姑,摇着尾巴在她腿上嗅了又嗅,弄得她有些紧张。小山子赶紧上前喝住大黄。老尼姑站在枣树下,含笑地双手合十:“你好,小孩子。”
小山子马上纠正老尼姑:“我叫小山子,都七岁啦。你不能再叫我小孩子了。”
“噢,小山子,能给我一口水喝吗?”
小山子蹬蹬跑到井旁汲水,接了满满一瓢,小心翼翼地端给老尼姑。老尼姑接过水瓢,不像其他渴急了的人那样赶紧咕咚咕咚痛饮,而是双手擎着水瓢,默诵了一会,再用左手端着,往右手心里倒些水,轻轻扑打在脸颊上。那水从她那纤白的指间瞬间滑落,飞扬出大小不等的水珠,阳光下像撒落的一把碎银子。拍打了一会,才慢慢小口地享用。小山子成天在土屋前后或堤坝上玩耍,阅人无数,算得上见多识广的孩子了,但从没见过像她那样喝水的。他好奇地问:“老奶奶,你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呀?”
“从很远的地方来。一路乞食,到处结缘。”
“缘是什么呀?”
“我俩认识,你给我水喝,就是缘啊。”
老尼姑喝完水,从旧褡裢里掏出一本泛黄的书。那书的纸张就像被烟熏后的窗户纸。不过,里面散发出来的气味让小山子觉得很熟悉,也很好闻。他歪着头,搔首挠腮地想了一阵,才想起是奶奶佛龛的味道。这让他对僧尼有了几分亲近感:“那是你的书吗?为啥那么破呢?”
“念久了自然就破了。这是我的功课,从里面学习乐善助人的道理,永远学不完的。”
老尼姑和小山子的对话,被屋里的枣花奶奶听见了。她朝着窗户喊小山子:“别再打扰出家人念经,鸡该喂了,羊也该赶到河滩树荫下吃草了。”
小山子忙完奶奶吩咐的事情,又跑了回来。看到老尼姑正要将经书放进褡裢,起身要走。可她的脚还没站稳,身子晃了晃,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幸好及时扶住了眼前的一棵枣树。小山子吓了一跳,奔到她跟前:“你咋啦?”
老尼姑坐下来缓了口气,说:“我有心口疼的毛病,看来要犯了。小山子,药在褡裢里,你帮我拿吧,谢你了。”当她抬胳膊时,用另一只手赶紧护住手腕上的翡翠玉镯,神色不安地看了又看,无力地摇了摇头。
小山子把药递给老尼姑,看着她含在口里,紧闭起眼。过了十多分钟,老尼姑终于缓过神来,他才松了口气。
坐在屋里的枣花奶奶早把这一切看得真切,她大声喊小山子,快把老尼姑扶进屋里歇息。老尼姑有些拘束,觉得不好再打扰人家,但经不住劝说,被小山子搀扶着进了小土屋。
土屋外边看着破了些,可里面很干净,拾缀得井井有条。为居住方便,中间用高粱秸打成的箔隔成两间,一间有锅灶和土炕,另一间放置其他物品,泥土地踩得光亮,硬实。老尼姑正打量,忽地,一对轻盈的燕子飞进屋檐下的巢里,里面登时有雏燕的欢鸣传出。枣花奶奶端坐在炕上,炕里的墙上安置了一个佛龛,里面供有佛像,佛龛前有香烧过的痕迹。老尼姑看到这些,感觉很亲切,心里暖意陡增。
枣花奶奶要老尼姑坐炕沿上说话,可老尼姑不肯,说身上满是灰土,拉了个蒲草墩子在灶锅前坐下。小山子不用奶奶支使,麻利地倒了杯热茶给老尼姑喝。看着她慢慢地啜饮了几口,他稚嫩的小脸上,绽出了笑容。
枣花奶奶看了看老尼姑的鞋,说:“走的路不近吧,鞋子都磨破了。”
老尼姑坦然地收了收腿脚,答道:“远,很远,大西北那边。”
“大西北啊,可不近。我有双新鞋子,早些年做的,送你穿吧。”
“使不得,我到集市上买双就是。”
“别客气,这也是缘呀。”
枣花奶奶欠过身去,在小山子睡的小炕上,掀开草箱子,拿出个蓝底印白花的包裹。解开,是一双崭新的黑条纹布鞋,鞋底雪白,是细麻绳细密针脚纳成的,一看就结实耐磨。她拿着鞋,看着老尼姑说:“你试试,准行。”
“阿弥陀佛。”老尼姑双手合十,连声念佛。
枣花奶奶突然看到老尼姑左手腕带着一只翡翠玉镯,眉头不由自主地耸了几下。但她很快镇静下来,若无其事地拉着家常:“我早年在黄河里摆过渡,风里来雨里去,吃了不少苦。现在有了浮桥,通行方便,就用不着我驾船摆渡了。眼见两岸绿化增多,河底见年清淤,我哪舍得离开黄河呢?所以我在河边搭了间屋,昼夜听着轰轰涛声,心里就踏实了。”
老尼姑接过枣花奶奶递来的鞋子,双手摩挲了一阵,脱去旧鞋,试了试,正合脚:“谢谢施主,愿佛祖保佑您平安。”老尼姑再次双手合十,为枣花奶奶念佛。当她念佛时,那翡翠玉镯再一次映入枣花奶奶的眼帘。
过了一会,枣花奶奶对老尼姑说:“你在病中,住些天再走吧?”
“已经打扰了,我还有心愿未了。”
“什么心愿,可以说说吗?”
老尼姑看天色尚早,重新坐到蒲草墩子上,幽幽地说道:“抗日战争时期,我家在陕北,父亲做生意,日子过得还算殷实。爹娘供我上学,念的护校。毕业后,分到当地的一所医院工作。不久,时局突变,国民党撕毁了‘国共合作,一致对外’的条约,大举进攻延安。我们医院接到上级命令,要带领一批伤员转移。到了部队,我才知道,战士们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根本吃不饱,时常饿着肚子打仗。也是我们陕北那地方太穷了,高山深谷、沟壑鳞接,加上一年里很少下雨,使不多的土地更加贫瘠,只能种些谷子,南瓜之类的作物来充饥。蒋介石却派出他的精锐部队,加上美国佬支持的优良装备,上百架飞机在大量火炮掩护下,对陕北进行狂轰滥炸,妄图一举歼灭共产党。事实证明,指挥作战得靠头脑,仅一腔热血,有勇无谋是不行的。别看咱们势单力薄,武器装备也差,人数上更是悬殊。国民党号称三十万大军,却被我们三万人不到的解放军一次次包饺子吃掉,靠的是什么?是毅力,是信仰,是坚守,更是责任,为和平而战,为正义而战。正义就是如何解决人民的疾苦,温饱,更自由地活着,如果意识不到这一点,不输才怪呢!”
枣花奶奶的目光落到僧尼手腕里的翡翠玉镯上,之后移到墙壁上的佛龛上,面色渐渐地有所舒展,似心里藏着的一块坚冰在融化。当她再一次面向着僧尼时,有了一种莫名的期待。
老尼姑喝了几口水,接着说:“我经历了几次战斗,每次都非常激烈残酷,那呐喊声,射击声,惨叫声不绝于耳,血光与刀光辉映,双方伤亡惨重。有一次,我们在撤退中,突然遭到敌人袭击,保护伤员的班长和几名战士带领我们且战且退。不幸的是,最后只剩了我和班长作掩护,被敌人追到一座山下。班长要我和伤员们一起上山,我哪能让他一人独立作战?要死一起死。眼看敌人距离我们不远了,为引开他们,尽快让伤员们潜到一处隐秘的地方,班长和我故意与敌人周旋,跑到山的背面,谁知那里根本没有路,前面是一道山梁。子弹打光了,后面的敌人向前追赶着猛烈射击,妄图消灭我们。一串流弹飞向我,班长反应敏捷,猛挡到我前面。我一个趔趄,和他一起滚下山,顿时失去了知觉。后来我才想,是茂密的松林和杂草掩护了我们,才没被敌人发现。
“过了不知多久,我苏醒过来,耳畔再没听到枪响。我爬起来找班长,原来他就距我几步之遥,在一处深凹中一动不动,似睡着了。我扒拉开丛生的灌木杂草,爬到他跟前。他胸前满是血,手还温热着。过了好大一会,他才好似从睡了一觉中醒来,向我微微一笑,说:不用管我,先走吧。我不能那样做,动手解开他的衣扣,准备给他包扎伤口。他胸前负了伤,鲜血正从那弹孔里缓缓淌出,模糊成一片,像美丽的花朵,绽放在他的胸前。我托起他的后背给他包扎好,让他舒服地靠在我胸前。整个山林除了不时地发出一两声清脆的鸟鸣,万籁俱寂。我从没见过那样空前的岑寂。而在这岑寂中他正以微弱的声音和我说话:
你真俊,像俺媳妇。
哦,你结婚了,多久?
为了保卫我们的陕甘宁边区,我婚后三天就报名参军了,随队伍沿黄河一路走来,出来三年了。他顿了顿又问我:你看到过黄河吗?。
我也是黄河边长大的。”我告诉他:“只不过咱们之间相隔了些距离,同饮着一条河里的水。
等战争结束,咱们可以回家看看……。
“我让他不要说话,保持好体力。他沉默着,大概在想念他的爹娘和新媳妇。
“我们一直等到太阳偏西,也没见人来。他不能动,脸很苍白,我找来些青果给他吃,他已经吃不下了。最后,他吃力地从贴身处掏出一个裹紧的布团,那上面浸染着鲜血。他抖索着手,一层层揭开。那是一只手镯,清绿相间,泛着细腻莹莹的光泽。他说那是出征前,新婚的妻子送给他的。这只手镯是她家的祖传物件,能保佑他凯旋归来。他把它送给我,我不接受,别过脸,我失声痛哭。”
说到这里,老尼姑轻轻地抚摸着手腕里的翡翠玉镯,满脸细密的纹路里浸满了泪水,泣不成声了。枣花奶奶倒是一脸的肃穆,是经历了大喜大悲后才有的沉稳,双唇紧闭,什么也没说。
老尼姑接着讲:“后来,我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但他表现出的是那样的顽强与坚韧,一直在淡淡地微笑着,有那么一刻,我真以为他能挺过来。他要和我一起唱歌,唱那首广为流传的《黄水谣》:
黄水奔流向东方
河水万里长
水又急
浪又高
奔腾叫啸如虎狼……
“还没有唱完,就听他的歌声越来越小,目光越来越黯淡,最后再也吐不出声来了。最怕的那一刻还是来了,我多想把笼罩在他身上的死神赶走,可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像婴儿一样安然地死在我的怀中,束手无策。”
老尼姑整个人陷在悲痛之中,仿佛当年的一幕又在她面前重现。面色苍白的枣花奶奶,眼睛已湿润,坚冰一样肃穆的表情在松动,她忧戚地说:“我也会唱《黄水谣》
自从鬼子来
百姓糟了秧
奸淫烧杀
一片凄凉
扶老携幼
四处逃亡……”
枣花奶奶的声调更加忧伤,仇恨,悲凉。老尼姑愕然,盯着她说:“想必施主也有烦恼?”
枣花奶奶仍紧闭双唇,一语不发,转脸看了墙上的佛龛,淌出了两滴混浊的泪水,趁老尼姑低头的一瞬,才用手抹去,然后问:“你是怎样离开那个山凹的?”
老尼姑叹了口气,说:“我抱着他哭了许久。他是为我而死,我不能丢下他,可我又没法带他找部队,如果他有灵,一定不许我那样。战争还没结束,我要多杀敌人,为我的战友报仇。我把他移到一棵松树下的凹坑里,用树枝,石头,搭建成冢,装好他的遗物,准备下山。我站起身才发现,如血的残阳染遍山林,春天的野花,开的到处都是,看着我的战友将在此长眠,我一步一回首地离开那里。天已黑,我怎么也找不到下山的路,只是顺着一条时隐时现的山路朝前走,它却没有尽头,我又急又怕。身上早已被荆棘刮刺得遍体鳞伤,疼痛加上饥饿,和呼啸山风带来的恐惧,我闭着眼不停地向前滚爬。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我终于看到前方的山凹里有一点萤火似的光芒,我已筋疲力竭,再没丝毫的力气向前爬……等我醒来,已是三天后了,是山凹里的那户人家第二天上山时发现了我。他们用採来的草药给我洗伤口,熬小米粥喂我。当问清他们一些事情后,我才知道遭遇敌人阻击上山时的地方已二十多里开外了。他们说,孩子啊,你等于围绕山走了大半圈。第二天一早,谢别好心的山民,我就上路了。走到第五天,人们告诉我,仗打完了,队伍已在两天前向北走了。我听后傻眼了,怎么会是这样?反正离我家乡不远了,不如先回家看看爹娘,然后再去找队伍。叫我心碎的是我们的镇子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我的爹娘也在一次转移途中不幸遇难。我再一次哭昏在我家的废墟上了。醒来后,一下子心灰意冷,我放弃去寻找部队的计划,反正我与那位叫李常生的班长已成了阵亡人,就悄悄找到一座小庙隐名埋姓出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