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恋】遥远的小东门(散文)
二十多年前,忻州师专有两道门。一个是面南的正门,看到“正门”二字,人们往往肃衣正冠神情为之一端,对不起,那是天安门;而实际情况是,当我坐着迎接新生的校车穿过一条比较宽的田间阡陌时,玉米地尽而师专大门现,两座水泥柱一对铁栅栏,门外西侧一个修鞋摊,坐着一个碳块般的黑老汉。此情此景,居然吓哭了一两个胆小的女生,车厢里的空气仿佛被这幻灭的抽泣声抽得越来越稀薄,让人倍觉憋闷窒息。另外一个门,就是小东门。
顾名思义,小东门当然在校园之东,并且果然小,小到初来乍到的人肯定会忽略掉它,好像学校盖好之后,忽然想起来这个地方应该留个门,于是建筑工人抡起锤头一通砸,然后拾掇齐正,装上一扇吱呀乱响的铁门,伟大的一米宽两米高的小东门诞生了。门内门外竖着一米多高拐角铁栏杆,只能一人单向通行,自行车如要进出,只有扛了。小东门,好文雅呢,其实它北面紧挨着的高邻,就是男生厕所南墙。这个小东门,万不可小觑它的战略地位。出了这个小东门,对面就是师专职工住宅区,几排灰突突的三层老式楼房。校园和职工住宅区之间是个四五米宽的灰碴路,平时就是个小市场。每天早晨,我的老师们从小东门走进来,提着保温瓶或者大铝壶,笑眯眯地,去学校开水房打水,一路和学生们打着招呼。这个小东门,便是一个水笼头般的阀门,关系着文明的水流能否正常注入校园。
小市场上,有一对河北的小姐弟卖小煎包,好吃不贵,生意特别好。姐姐大概十六七,秀秀气气,弟弟十四五。这成了我逃课的重要因由,千万别误会是因为那儿有秀色可餐,实实在在是因为爱吃那小煎包的人太多,每一次放学去买,都里三层外三层大排其队。而逃课外出,要和看门人斗一番智勇。此门由一个脑袋不太灵光的男人把守着,他老婆也和他半斤八两,有嘴损的同学说,连他们的一对小儿女,简直都是他们的复制粘贴,可怜的一家人。如要硬闯,肯定不成,一旦粘住盘问起来,就弄不清究竟谁脑袋不灵光了。对付正门的看门人,根本不在话下,我口袋里好像从来不缺各式各样的请假条,一律批着班主任的“准”和“杨”二字,我们班很多同学找我批假条,免去诸多捂着肚子装牙疼的烦琐程序,省事得很。但小东门看门人不可如此,你拿出假条,他大有可能拉住你等班主任杨老师来,那就妥妥的了。又不能在旁边瞎转,那他就啥也不干了,非把你瞅得一拍脑袋逃得无影无踪不可。我就在不远处的花园里闲逛,眼见看门人另有公干,便可以自自在在溜出小东门。
有一次我在那小市场上买了点熘肥肠,站在男生宿舍楼前等开门,随手把熘肥肠放在旁边的石桌上。一个数学系的矮胖老兄走过来,提起熘肥肠对着人群大喊:这是谁的肠子!这是谁的肠子!一片人大笑起哄。
那小花园,是我逃课之后经常藏匿的地方,有一次正坐花荫之下看书,忽被路经此处的杨老师撞个正着,逃无可逃,被杨老师一番夹枪带棒,只觉得一张脸讪讪尴尬火烧火燎。然而更多的时候谁也逮我不着,我正坐在花园正中的花房里和花匠师傅聊天呢,那花房虽然是玻璃墙壁,但四面花草,杨老师除非火眼金睛,否则休想看得见洒家。谁知道花匠师傅一片好心不撵我走,反倒有了东郭与狼之祸,我竟然与这花草日久生情,也想弄些养养,又不好意思张口索要。一日花匠师傅剪下一堆肉莲枝叶,他拿起一支递给我,说一插就活,并指了指二楼上的一摞花盆,说送我一个。我有如鬼使神差般连连摆手,心口不一,悔得我在肚子里直打跌。但贼心一起,其志不遂便抓耳挠腮。一日晚自习时,拽上民子,趁四下里黑寂,来到花房之下,蹲下身来,双手环抱民子双腿,慢慢挺起。民子一手攀住房檐,一手取下三四个小花盆,我再慢慢蹲下,让民子站稳,大功告成。第二天,我们宿舍的阳台上便有模有样地开了几盆花。到毕业时,这些赃物全送给了杨老师。如果杨老师知道此花根底,会不会给扔出房外?
小东门和花园之间,是一段林荫道。春夏之时,枝叶阴翳,阳光细细碎碎印一路白花,让人沉静清爽,不自觉地松弛下来。到了秋天,枯叶飘落,清洁工总赶不及打扫,一步一步踩在落叶上,竟然可以惊奇地听到郁达夫息里索列的雨声。冬天里一个大雪纷飞的上午,正是赏雪时,在上课铃响起之前,我赶紧逃出教室,在这条路上咔吃咔吃踏雪瞎走。上课铃声响彻校园,忽然对面跑来一个女生,低头狂奔,急急慌慌,一定是想赶紧进教室上课。只一眼,发现是自己心仪的一个女孩,陡然之间如吃了熊心豹胆,双手抄着口袋挡在女孩身前。女孩往左躲,我往左挡,女孩往右躲,我往右挡。女孩几乎就要撞到我,低头站在我面前,满脸绯红,呼哧呼哧喘着白气。我不知道这叫不叫流氓,脑袋里一时一片空白,铃声什么时候停了也不知道,女孩绕过我,跑走了。若干年后,与朋友酒酣耳热之际,说及此事,朋友拍案大呼:傻蛋啊傻蛋!竖子不足与谋!
出了小东门,一路向北,走不太远就到了芦野中学,这是我实习的地方。和我一起来这儿实习的是两位女生,一个艳子,一个莲子。若干年后,她们的子女一个考上了清华,一个考上了复旦,我虽然嘴硬说自己儿子也不差,满心里却嫉妒得泛酸。我们的实习老师姓郝,三十多岁,高挑漂亮,性格开朗,办公室里经常响着她的笑声,与其说是师傅,不如说是一个随和的姐姐。有一次和郝老师在办公室里聊天,她刚买了一双鞋,咔咔咔地在水泥地面上走了几步,指着崭新锃亮的皮鞋开心地说:“穿金猴皮鞋,走金光大道!”然后哈哈大笑,我们几个也不禁微笑起来。我知道这是孙悟空的扮演者六小龄童给金猴皮鞋做的广告词,金猴皮鞋在当时是首屈一指的名牌。郝老师由内向外散发着幸福与满足。殊不知,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只要听到这句广告词,就倍觉六小龄童直如恶意阴险地插科打诨,浑身不自在,并本能地拒穿金猴皮鞋。
一个月的实习时间转眼过去,五一假期前一天,我们和郝老师告别。郝老师邀请我们三个:“假期到电子系五楼去跳舞,你们三个免费!”我好像是个所有事都后知后觉的人,通过两个同伴介绍,我才知道郝老师的爱人是师专团支部书记卢老师,学校的舞厅就是他们夫妻经营的。卢老师我有印象,有一次去学校理发厅理发,理发师傅说正给卢老师理,我就坐下来等,就见他闭着眼睛,眉毛往上一耸一耸,头发和耳朵也跟着一动一动,万分好玩。卢老师理好头发站起来,才发现他高大白净,一表人才。郝老师也领着她八九岁的儿子到学校去过,一个健健壮壮的小家伙,我教他投过篮球。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前途光明的三口之家。
灾难降临时也许总戴着面具。那是一个特别明朗特别安宁的假日早晨,天气已经热起来,我那一年第一次穿上短裤T恤,到学校工会去和朋友打乒乓球,那是我们前一天约好的。朋友穿着长裤,打了没几下,就开始冒汗而羡慕我的短裤了。他说回家换一下短裤,几分钟就回来。朋友家就在教职工住宅区,很近。果然,几分钟之后,朋友就气喘吁吁返回来了,不过他并没有穿短裤,并且脸色煞白:“出事了!死人了!”我和朋友飞快奔向小东门。
小东门外停着一辆救护车,周围站满了人,到处在严肃地窃窃私语,并不太嘈杂混乱。东一句,西一句,我终于听明白了:郝老师一家三口,全都煤气中毒死了。头顶青天之上,大太阳明明晃晃,恍恍惚惚不真实,我再不敢跟大家去一看究竟。事故的原因大概有两种版本:一个是孩子爷爷昨天来了,专门交待要小心煤气,要拧紧阀门,但还是被气压顶开了;一个是男人有外遇,插足的第三者就是本校的女学生,曾被郝老师扇过耳光,终于绝望地选择了同归于尽……
那个见惯了人群来往奔走、经历了岁月风吹雨打的小东门,而今可曾变幻了容颜?遥远的小东门,一切安好?
“灰突突”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