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菱角是寻常之物。
　　 菱分老嫩，幼者清甜，老者粉糯。因是水生植物，性凉，不宜多食。我少时吃多患腹泻，父母藏了菱角，禁我入口。我始终认为，母亲是隐藏的大师，我呢，是福尔摩斯，藏得越深，找到的机率越大。母子俩斗智斗勇，胜利大都属于我。煮熟的菱角黑不溜秋，宛若小小的水牛犄角，一口咬开，啄出白肉，慢慢嚼动，满口甜糯乱窜，顿觉南面称孤不过如此耳！
　　 菱角为浮叶草本，叶呈绿色，叶柄形似纺锤，花似鸡冠，多白色，生性内向，夜发昼收，视月圆月缺而转移。倘月下赏菱花，可见“金露白，冉冉落仙姫”一一如仙子下凡，有画面，有诗意。
　　 菱角多长在基部，兄弟三四个，簇拥而居，故有水花生别名。幼年的菱角长得很萌，肉肉的，如一枚小巧的芋头水饺，却愈长愈刚猛，且形状各异：两角为菱，尖角环状上刺；无角菱和两角菱比较温柔，是家养品种，多长于池塘及内河。三角菱和四角菱，看去金刚模样，隐含凶猛，其学名为芰，多浮于江河，因尚未驯化，属野菱一脉，约略环境凶险，活着不易，故多长犄角以自保。野菱浮株薄瘦，菱角小而坚硬，咬都咬不动，要吃它必须用刀，否则容易崩牙。菱角皮色多青绿及水红。红色本属娇色，讨人喜欢，但长在菱角身上，却如张飞着红袍，总归不大搭，借句东北话：白瞎了这个色。
　　 菱角肉吃了，菱壳套手指上，尖刺似熊爪，见到心仪女孩子，乍然出手，配上鬼脸嚎叫，可让丫头们花容失色，落荒而逃。野菱硬不想吃，就当蒺藜用，与邻村孩子起冲突，即能用上。彼时放学常去打草，为争水草丰茂区域，常发生争吵。许多野孩子，头戴柳条帽，腰插杨树枝，啸骤起来，＂司令＂是小军，吸溜着鼻涕，一声令下，烂污泥当炸弹，满天飞舞。记得有次开战，对方有个绰号“矮脚虎”的孩子，凶猛无比，赤着脚，手舞树枝生风，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紧要关头，我摸到了口袋里的老菱，悄悄掏出几只，觑得较亲，一丢丢在他脚下。这“矮脚虎”正冲锋呢，不想脚下着了道儿，踩中老菱刺头，立时如中枪的小野猪，蹦起老高，掰起腿，单脚支地，驼鸟似的跳来跳去，口中嗷呜嗷呜叫。我隐在树后，捂嘴偷笑。“矮脚虎”叫了会，捡起老菱放鼻子下嗅嗅，“咯嘣”咬开，厚唇一吸，津津有味吃起来。边吃边唱：“眼镜妙计高天下，赔了老菱又折兵。大菱有伐，快点拿给小爷吃，晚了，小心狗头。”我戴了眼镜，狗日的肯定知我放的暗器，这鬼子老凶的，我可不想触他霉头，忙矮下身去，翘起屁股后撤了。
　　 摘菱得用菱桶，桶有圆形和椭圆形两类，材质为杉木，一尺来高，平米大小，外箍铜条，金光闪烁。档板皆刷过桐油，厚厚的透着亚光。采菱是细活，多小媳妇和女孩子去，男伢儿也有，少。摘菱可不是松活，菱桶不大，人坐在小板凳上，两手作桨驱走，身体如母鸡孵蛋样窝着，借体重令桶前倾，方便捡索，时间久了，腿都去了爪哇岛。
　　 菱苗一盘盘浮着，如观音的莲座，密密排铺在水面之上，形似波斯绿毯，菱桶犁过，清晰出一线碧水，像幅西洋油画。时令虽已入秋，骄阳余威尚在，晒得皮肤如火上炙烤的鸡翅，油汗四溢。我去摘过几次。说是采菱，其实是玩，捡嫩菱吃。新摘的嫩菱很好吃，皮不难剥，虽带苦味，好在牙嗑即开，菱肉脆爽甘甜，难可名状。我边摘边吃，直吃至嘴皮乌紫，小腹外凸乃止。饱后仰卧菱桶里睡觉。初秋的风，最是不正经，吹得菱桶如摇篮，很是惬意。有一次，我睡得正酣，突觉嘴唇剧痛，睁眼见只水鸟，黑腹红喙细长腿，在啄食我唇沿残渣，见我醒来也不慌张，竟斜我眼，仄仄头，淡定地泊在桶沿理羽。我摸嘴见血，大怒跳起，一掌挥去，耳听得“啪卟”有声——啪声是我落水，卜声即菱桶倒扣。父母知后大惧，收了我采菱自由。我抗议几次，皆被驳回。后来去外婆家，认识了丑妹，天高皇帝远，父母管不着，跟丑妹摘过数次，过了把瘾。
　　 丑妹叫笑笑，胖是胖点，不过肉肉都很乖，受过良好教育样子，呆在自己岗位，并不飞扬跋扈。所以整体儿看，仍在美人范畴，叫她丑妹，不知典出何藉？她家枕江而居，屋侧支流纵横，河塘浅滩众多，产出莲藕、茭白、水芹、鸡头米、茨菰、荸荠和菱角。
　　 丑妹很会摘菱，她家的菱角，都是她摘，鸟孵蛋似窝在桶端，戴着斗笠，帽沿下垂一圈粉色薄纱，气定神闲，纤手翻飞。摘下的菱角便如春雨中的檐水，滴滴答答落在桶底。我猫她身后，很积极捡起菱角装篮子里去。池塘的摘完了，又去浅湖里摘野生的。丑妹只带我去池塘摘，不带我下河，怕被大水冲走。我腻歪几次，丑妹不耐烦，凶凶说：“再念‘山管经’，塘里都不让你去。”想想是她地盘，忍了吧。但心下气恼，悄悄去捉了只癞蛤蟆，藏在菱桶里，丑妹雄纠纠上去，一脚踩倒，惊叫起来，一跤翻倒水里，水淋淋爬上岸，一身凹凸分明。我脸如山崩而心乐开花，急急去救。丑妹捂着胸脯，红着脸跑回家。我探头见没了人影，方仰八叉躺草地上，笑得手舞足蹈。
　　 摘菱时，丑妹上衣因前倾而揪起，露出小小腰肢，似白藕一节，连着那圆滚滚的屁股，似柚子一枚，轮廓分明，饱满欲绽。偶然目及，心便＂剥剥＂乱跳。心动自然神乱，身一倾，菱桶就失了平衡，的溜溜转起圈来。丑妹也紧张，身体前伏，死死压着桶沿，娇呼连连。刚巧堤上有人骑车路过，看到我们窘态，竟然母鸡下蛋似的，“咯咯咯咯”笑声不止。谁知乐极生悲，前轮别到路中伏石，车头一歪，乱了方向，滑坡而下，“诶诶诶——”连人带车，扑通掉入塘中来。好在水不深，这个倒霉蛋很快拱出水面，爬上堤，满头污泥水草，包公似坐在堤上喘气。我见丑妹笑颜已绽开，亦欲同步，却听她羞急叫一嗓，“啊呀妈，表哥是你呀！”
　　 菱角采回后，装在竹篮中，红艳艳的勾人馋虫。菱角的制作较简单，常见是水煮，老菱皮发涩，牙咬感觉明显，影响口感，加点明矾和盐醋，可消此疾。吃菱角有点小技巧，尤其野菱，肉长进角里去，咬破即碎，很容易吃得手口忙乱，如周岁小儿自个儿挖饭吃，一脸残渣点缀。取生菱肉多用利刀劈开，捉住菱刺，笃笃敲敲，菱肉自出，白如和田籽玉，活色生香，入木耳清炒，是水乡绝品，可让味蕾一惊一乍。
　　 小雪前后，菱草枯去，未及收获的菱角沉入水底，干塘捉鱼时亦能捡到，黑如古木，没坏，照样可吃。未捡走的，第二年仲春即吐芽上浮，时日无多，又是满塘嫩绿，给淡水披上盛装，生命又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