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古风(散文)
一
当我们感慨祖国壮丽山河“淡装浓抹总相宜”的时候,或者当我们安慰亲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时候,我们是否会想起那些用自己一生的苦难甚至鲜血为我们换来浩如烟海般美丽诗文的古代文人。
也许我们以为,他们的生活丰富多彩,充满诗情画意,豪气干云:既有“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美好回忆;又有“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两情相思,似乎很难找出“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失意落泊和“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愤懑不平。其实,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一生并不幸福,往往和贬谪灾难联系在一起,常常与穷困失意为伍,幸运和机遇对他们来说只是昙花一现、一晃而过。也许正是因此,才使他们的诗文有了更深一层社会内涵,充满了对劳动人民的同情和哀怜、对权贵贪官的不满和抗争,使其作品流芳百世,让后人百读不厌,爱不释手。
他们当中,有的因性情刚烈、疾恶如仇而惨遭杀戮;有的满腹才华却无人赏识,以至空抱报国之志,虚度终生;有的坚持己见,坦言陈词,却屡遭打击报复,被一贬再贬;有的因终生穷困潦倒过早离开了人世……
就让我们推开沉重的历史大门,在冷落已久的文化长廊里来回走走,感知一下古代文化先贤们的体温余热吧!
二
我不想在这里听到“焚书坑儒”的哭声震天,也不想看到洪武“文字狱”的冤狱遍地,我只想讲一个人风流倜傥的故事。
魏末晋初的时候,司马氏集团在掌握了魏国军政大权之后,边收买拉拢其党羽边大肆屠杀异己人物,政治局面异常恐怖黑暗。
当时有个被称为“竹林七贤”的文化社团在社会上影响很大,成为司马昭极力拉拢的对象。其中之一的山巨源在依附司马昭之后,想荐举另一位写出《养生论》、《管蔡论》等宏文巨制的著名人物嵇康,但嵇康却是当时不合流俗、风雅清高的典型文人,他早对司马氏集团的高压残暴统治深恶痛绝、恨之入骨,那里还有半点同流合污的意思,他认为山巨源的行为足以使自己手持屠刀,浑身溅满血腥气。愤怒之余,他立就千古名篇《与山巨源绝交书》,以示自己隐逸不仕的志向万难改变。正是这封脍炙人口、充满正义的书信,使他的铮铮铁骨彪炳中国文学史,叫后人无不折服、敬仰。
后来,他的朋友吕安遭受蒙冤,在别人躲僻不及的时候,又是嵇康拍案而起,挺身而出,为吕安主持公道,招致权贵的无比忌恨,引来杀身之祸。
问斩那天,太学生三千余人联名上书,请求朝廷赦免嵇康死罪,被司马昭严词拒绝。他们立即潮水般涌向刑场,放声痛苦,“嵇先生”“嵇先生”的呼声不绝于耳,响彻云霄。嵇康微启双目,脸上透出一丝慰藉的笑意,要来他平时弹抚的古琴,对着泪流满面、顿足垂胸的太学生大声告别:“我以前得异人传授名曲《广陵散》,歌颂聂政刺韩王的勇敢精神,今天心爱的《广陵散》将失传于世了……”说罢,他仰天长笑,悲愤激昂的琴声骤然响起,声震天宇……
嵇康死了,但千百年来举在文人头上的屠刀并没有放下。我在这里还可以随便找出几位著名人物,如谢灵运、鲍照、谢朓、陈子昂、高启,以及清朝的金圣叹。他们的死给后人留下了无尽的悲痛和思索。出于义愤,敢于直言,拒不合作是他们共同的特点,这也许正是古代文人惨遭涂炭的症结所在吧!
三
我们再来到所谓“政通人和,百废具兴”的北宋初期看看。
词人柳永,精通音律,善以口语、俗语入词,且工于铺叙,其创作的大量慢词不仅推动了词的发展,而且意境开阔,为词开辟了一个新的题材领域,又对后来说唱文学和戏曲作家的创作产生了广泛深远的影响。其作品盛行于世,每每传入宫中。西夏即有“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之说。又据《鹤林玉露》载,金主完颜亮闻其《望海潮东南形胜》“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可见其词影响之广。可就是这样一位文人,仅仅因其词作内容和形式不为当朝宰相晏殊所喜,只落得失意无聊,以至流连坊曲,行迹乐工歌妓之间。以后有人赏其才华,在宋仁宗面前荐举他,又因为同样的原因被批注“且去填词”,从此穷愁潦倒一生,饱尝人间辛酸况味。“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即是其对漂泊江湖的真实感受。死后家无余财,后为群妓合谋营葬。
所幸其后不久的苏轼给予评说:“人们都说柳永的词俗气,但是象‘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样的句子,唐朝诗人的最高水平,也不过如此。”才算还其真实地位。
说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中唐时期一位相同命运的人物——李贺。招致他命运短暂的原因简单可笑又让人义愤填膺。李贺要考进士,他的父亲名叫李晋肃,主考官出于对以前过结的报复,竟以“进”“晋”犯“讳”上书皇帝,要求立即除名,才合朝廷礼法。少年气盛、诗才傲物的李贺回到家里写下了“吾年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的诗句,从此郁郁寡欢,二十七岁时就在长期郁闷不得志中愁病而死了。
四
在这里,不能不提到诗、词、散文、书法、绘画方面皆有杰出成就的北宋文化巨匠苏轼。
他的诗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与辛弃疾并称“苏、辛”、散文与欧阳修并称“欧、苏”,都对当时及其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表现了北宋文学的最高成就。然而,复杂多变的政治主张使得他同样没有摆脱命运的捉弄,一生宦海浮沉,仕途坎坷。
神宗熙宁年间,他先任职杭州,后又转职密州、徐州、湖州;元丰二年的“乌台诗案”后,他又被贬黄州;哲宗元祐年间,他累迁杭州、颖州;绍圣初年,又获罪远谪惠州、儋州。徽宗即位,他因大赦内徒,次年卒于常州。
翻开中国文学史就会知道,在因政见不合而遭受罢免的道路上苏轼并不孤单,还有一群大师与他同行。这是一支庞大的队伍,从远古而来,迈着沉重的脚步,带着谪途的困顿,怀着人生的失意与无奈,他们中还有王昌龄、王翰、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范仲淹、欧阳修、黄庭坚、陆游……
“越是超时代的文化名人,往往越不能相容于他所处的具体时代。”余秋雨先生这段话,应该是后人对诸位文化先师功过是非的准确评判。
五
又有一群大师向我们走来,他们要么出身贫寒、为人所轻;要么颠沛流离,终生困顿,但笔耕不缀,矢志不渝却是相同的特点。他们一个个来到我们面前——
左思,西晋人,构思十年成《三都赋》,一度洛阳纸贵。出身寒微,终生贫寒。
鲍照,南朝人,“元嘉三大家”之一。出身微贱,终生不得意。
高适,盛唐边塞诗代表人物。早年家境窘艰,半生潦倒。
孟效,中国诗人。性格耿介孤直、一生困顿贫寒。
杜荀鹤,晚唐诗人。出身寒微,尝自谓“天地最穷人”。
陈师道,北宋诗人,“江西派”代表人物之一。生平清寒。
……
贫穷,就像一个永远也摆脱不了的影子,始终伴随着他们,成为许多人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就连今天准备在文学殿堂里以试身手的青年都被告知,首先要能忍受贫穷,可见其影响之深。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
——如果蒲松龄的词里没有“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或许我们还能看到更多更精彩的仙狐妖女的故事。
——如果吴敬梓不在冬夜里绕城十里“暖足”,或许又有上百个有血有肉的人物让你看个痛快淋漓。
——如果曹雪芹的生活条件稍微好点,那么今天谁愿意为《红楼梦》后四十回争论不休,又有谁愿意绞尽脑汁续写《红楼续梦》之类的作品?
可惜,历史就是历史,任何假设都显得毫无意义。
六
微微清风透过窗户扑面而来,我不禁一惊,再看看外面,已是华灯初上,万家灯火之时。太疲惫了,索性结束这次痛苦的旅程吧!
忽然想起楼适夷先生为《傅雷家书》作序中的一段话,在此引用,作为对古代文人的敬仰之情:“纯洁、正直、真诚、高尚的灵魂,尽管有时会遭受到意想不到的磨难、污辱、迫害,陷入到似乎不齿于人群的绝境,而最后真实的光不能永远掩灭,还是要为大家所认识,使它的光焰照人间,得到它应该得到的尊敬和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