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梦里花飞(短篇小说) ——梓马古道
直线,沿路算得有四、五公里吧。
嗯嗯!
我们上到马岭最高处,罗争建议多休息会儿,他要画一幅画。他说他已画了好多幅不同方向看的美女峰,这次要在马岭海拔最高度画美女峰。他说,这峰就像大海中的灯塔,指引着航海人不会迷失方向。那画就画呗,反正时间还早。我简单地检查了一遍我们的车,没啥问题。老样子,我站在高处,对四周景物海拍一阵,到时或许能挑出几张好照片。拍照就这样,有时需要凑点运气。
拍照比画画方便。罗争画好收折好画架,问我要相机用,他也要拍照。他也喜欢上拍照了,正节流开支勒紧腰带,准备存够钱就去买相机。
冬天夜来的早,这时天已暗下来了,无意间,我看见一簇花,就在路边不远的灌木林里,那花,好艳好艳,像簇火焰。我被震撼,竟然忘了用相机。罗争已感觉到我的怪异。他也看见了,指了指我脖子上挂着的相机。他正要拍,那簇火焰动了,一闪,不见了。我俩跑到路边,见那火焰在公路山涧飘悬着,忽沉忽浮。罗争不甘心,跨上摩托沿公路追踪。
唉——他不说了,手拿酒杯,不停地让它原地转圈圈。他盯着酒杯,沉默,只有杯底撞击板凳的声音。火盆里木材已完全燃尽,灰覆盖住火,使它失了亮色。
我有许多疑问,而此时,不合适打搅他。我知道,他此刻正沉湎于往事,纠缠于某些情绪中,理不清,还乱。
有车鸣,嗓音粗而重,然后是倒车挪位的轰响,哮喘似的。有人在招呼、交谈。这些响动,终于把老眭拍醒,把魂惊回。老眭眨吧眨眼,侧脸汽修厂那边听了听,说,有大货车来修理了。站起来,手臂高举,后仰凸腹,狠狠地伸了个懒腰。到底老啦,吃力了,想当年,那精力,都不知道啥叫吃力。我说这半夜三更的,谁修车啊。
小包哇,小包就睡我们隔壁那间,有车就起来修,老包不在,一般问题小包能弄。
车多不?
不少。以前老路太难走,车比较少,08年新路修好后,大车多了不少。
为啥?
走这条道近啊,还省很多过境费,大货车就多,大部分车到岭脚,或者上岭,都要来这里检查加水,你想啊,那么多大弯道,长坡,那刹车的轮毂,不着火也差不多要报废了。
哦哦哦,原来这样。老眭,那鲜艳鲜艳的花,到底是什么?
那,再陪我喝杯?
行!
我满上了,他的也加满了。喝!好,喝!杯一踫,脆生生一响,仰脖,闷下半杯。
那是黑麂啊。
啊。
黑麂额头上的毛,才会那样红褐鲜艳,那簇毛会把麂角都盖了。这种黑麂,就中国才有,少,快绝种了。
我还真不晓得这个黑麂,是不是和黄麂差不多?
对,但黄麂多黑麂少,为啥我也不清楚。梓马岭走过N次了,就见着过那一次,后来就失踪了,听说这些年也有人见到过。
那次,罗争有拍着了吗?
没有。唉,他去追拍,我就先去小妹家了。晚饭她已经做好。杀了只鸡,汤瓶锅里炖好,煨在火盆上。她问我罗争,我说马上就到。她爹没在家,游诊去了。她爹是郎中,有时被外村人叫去上门看病,迟了就住在东家的。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突然一声响,像什么爆炸,坐着的凳子都抖了抖。我们跑到屋旁边坡上,往下看,大概一、二公里下方,腾起一股烟,还有,貌似有人尖叫。
起码半个小时后,才见着罗争。脸上都是血,衣服领子这块,也血红,一只裤腿磨破了,露出膝盖,灰土加血。他走路一瘸一瘸。
小妹拿湿毛巾给他擦干净脸,很清楚,左眼角一大窟窿。小妹到门口地里拨了些草,石舀里捣烂,捏成一饼,贴到窟窿上,扯下一段罗争破裤,顺着脑门后脑勺,绕两匝,扯紧,打个结系紧了,才去处理他的破膝盖。
屋前园子里,有一块是小妹她爹种的草药,其中就有治跌打损伤的。
小妹问他疼不,他只说不疼不疼。但他身体不停地抖。他说,好惨啊。上来一大货车,下去一辆挂车,在大拐弯处,撞上了,起火。我在挂车后面,就刹车,没刹住,就只好往坎上冲,撞坎上了。四个人呢,出不来,就那么烧死了,我看着他们烧死了,惨啊,惨。
晚饭,都没有胃口,随便扒几口,就都睡觉了。
说到这些,老眭像冻着似地抖个不停。我说,老眭,喝口酒,压压惊。他唔唔应着,抖着酒杯,喝水似地把酒喝了,才渐渐舒缓了呼吸。我觉得他的眼神里,有种恐惧。不能再让他继续说了。睡吧,我说,睡一觉就好了。他唔唔应着,果然上床躺下了,像个乖孩子。
几分钟后,他突然说,明天你自己走古道吧,到马岭村,回头,改走公路,我们到小妹家汇合。明天,我有点事,他补充说。
第二天我醒来,老眭已经没在了。
古道基本保存完好,青石板铺就,板缝间许多不知名野草,仍顽强地保持着绿意。偶有古桥骑于溪。辗转山谷森林,岭岭岭,涌跃跌缓,或隐于沟涧,或立于巅。中午在马岭村民宿吃饭,饭后喝杯茶,抽支烟,回程,走公路。行到最巅处,一条隧道贯穿山体。入口浦江,出口建德。隧道弯弯曲曲,呵,还真似串马肠。出隧道口前方五十米处,路比其他处宽出许多,应该是另外加工过的场地,旁边有一简易小平房,房前有一水池,池内连出一根水管。有一瘦精精高高个汉子站在路边,见有大货出遂道口就拦,手举一牌摇晃。牌上写着“加水检车免费”字样。那人手臂上还套着一个红袖套,看,有三字,“劝导员”。
到陈小妹家,老眭已在。他跟着一囡忙进忙出,在准备晚饭呢。厨房是独立一间的,和住房客厅分开。老眭指着柴灶边炒菜的那囡,说,小妹女儿,大学毕业了,没去工作,要多陪陪她爹娘。如画,这是沈叔。
沈叔好,如画边烧边透过雾气看我一眼。
我应着,把老眭拉到门外。你少到小姑娘身边蹭来蹭去,烘火去,陪我喝茶。
他一脸严肃,你这啥话,我干女儿,帮她干点活应该的,我乐意。
哈,玩笑玩笑嘛,急什么,聊天去。
小妹家还真隐蔽,要不是路边有块牌子,根本不可能知道这里有户人家。一个大弓弯处,有条小路,沿着山坡弯入,不见了,在公路上只能看见小路一小截,也就七、八米光景。小路口立着一拱门,两旁立柱分别是一根毛竹,竹稍内弯之间,连着“画妹民居”四字,字是木条拚的,木条浅蓝色。
她家房子一旧一新,都是平房,旧房是泥墙,新房砖墙,新旧连在一起。有些小木屋,隐在山凹树林里,应该是客房了。
我和老眭在泥房子里。厅堂一边,有个火坑,挖于地下,坑四周用砖块围着。一根铁链悬于梁,一直垂到火坑上方,有一钩,钩着一只乌黑的大茶壶。我和老眭喝茶,拿块布捏着壶柄,自己添水。
有些事我还想不明白。我说老眭啊,小妹怎么没跟你结婚呢?
唉,这事怨我。
怎么就怨你了呢?
在那种情况下,我还,罗争不是伤到了吗,虽然伤口敷了药,但伤得重了。没多久,他整个头就肿了,眼睛看不清东西,神志也不清楚,发高烧了。我没和他睡一起,所以不清楚,也没太在意,小妹清楚,她都在呢。后来小妹从罗争房里出来,我叫住了她。我向她求婚。我早就准备了一只金戒指。结果,我不讲你也应该清楚。
嗯,她拒绝了。
她直接把戒指扔了,扔得远远的。那天,是罗争生日,也是小妹生日。
哦——
我离开了学校,后来有好几年,我都没有来过。我裸游,到过很多地方,后来接到爹的病危通知,我就赶回来了。娘也老了,家里就我一个儿子,我不能离开,万一老娘有点事,谁来管呢!是吧。
嗯嗯,是的。那,后来,罗争呢?
他伤得太重,拖了半年多身体才差不多好,不过,有后遗症。
什么后遗症?
脑子肯定伤了,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而且,他在岭上搭了个屋,就住下了,砌了个水池,每天站路上拦那些要下岭的大货车,给货车加水,不收钱,逼着货车司机检查刹车……一直把这事做到现在。
我想到隧道口那个拦车的人。那他没日没夜的守着,日子咋过啊?
后来,村里又有几个人,也帮着他做这事,几个人轮差班守。
哦哦哦。
2008年新路开通,他们就把点设在隧道口了。县里也知道了这个事,把做这个事的叫做劝导员,每个月才有了一点补贴。
别说我多嘴呵,我想知道每月补贴是多少,这很要紧,多,性质就变了,少,还是属于义务劳动。
起先八百,现在一千。
呃,够低的了,低于地区最低工资标准,义工。
嗯。
那天的晚餐,怎么说呢,其实吃得不太开心,气氛沉闷极了。如画,小妹的女儿,和小妹像极了,属于小个型,皮肤稍黑,五官不咋样,但搭配在一起挺顺眼,都把头发拢后,皮筋简单一匝,成一辫,走路时一跳一跳的,更奇的是娘儿俩嘴巴左下角,有一粒小黑痣。俩人摆一起,一模一样,只有岁月才能分辨。
那个在隧道口拦大货车的,果然就是罗争。老眭说过罗争模样亭亭玉立,英峻帅气。但我所见的,完全是个迟钝皮皱的小老头儿,话很少,总是前言不搭后语。晚饭中小妹完全不在意我和老眭的存在。她不厌其烦地给罗争夹菜,红烧肉、鸡肉、羊肉,老罗,吃呀,吃呀。她边夹边催,眼睛盯着罗争,她那表情随着罗争咬嚼吞咽,不停地变化,像是自个儿在咬在嚼在吞咽。我想到母亲喂食孩子的镜头。
如画匆匆扒拉几口就离开了。
老眭自酌自饮,喝得有点猛,大口大口的。
末了,老眭端出一只圆心蛋糕,插上六支蜡烛,点上。罗兄,他说,祝你生日快乐,许个愿,再把蜡烛吹黑。罗争闭着眼,嘴唇一动一动的。我们不知道他心里念叨的是什么,也许小妹知道,也许她也不知道。
老眭递给罗争蛋糕时说,罗兄,你我都六十了,该退休了,好好在家休息休息,帮帮小妹。
罗争正吃着蛋糕,说话呜噜呜噜的,听不清,脑瓜子左右摇晃。
小妹叹一口气,劝他没用的,不到死他是不会离开的,我知道他,他不会放心的。
老眭手搭着罗争的肩,罗兄,何苦啊……何苦啊。我听出老眭的话,在颤抖。
他非要拉着我睡一个屋。我有话要跟你说,再不说我会疯了。
他一支接一支抽着烟。
我喜欢小妹,我也知道罗争也喜欢小妹……那天,不是小妹生日嘛,罗争也是那天生日,我,我觉得我没有把握……那天,我修车出身的,下岭前,当然是我负责查车,其实……其实罗争的刹车有问题了,唉_!我是个坏人,我真是个坏人,我没告诉他,我什么都没说。
他又点上烟,狠抓了一把头发,使劲捶他的脑袋,一下,一下,又一下……卟卟响,弹瓜似的。此刻,我知道,任何安慰,或劝导的话,都毫无意义。
终于捶够了,看着我。他眼泡肿大,仿佛刚痛哭过一场。
小沈,如果有人徒步古道,你介绍一下,让他们来画妹民居。她这辈子,不容易啊!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