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大地】那些年的雨(散文)
那些年的雨,已然融入故乡的泥土,融入光阴的长河,涓涓细流,漫过岁月的桑田,让那些粗粝老旧的时光温润如玉。那些向天求食的苍生,几多疾苦与欢欣,终都化云为雨。农家的那些男人、女人、娃娃,是雨浇筑了他们坚韧、厚朴的性格。也许只有以农为生的人们,才会与雨亲密交集,因雨而喜怒哀乐,书写那些泥土一样无闻的故事。
——题记
(一)
玉米挨着清明下种有些日子了,可委屈了那些土里的种子。土疙瘩缝缝里挤出来的叶芽儿,稚嫩的脑袋贴在白擦擦的土皮上,如缺奶水的娃儿,焦渴成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他伯,你看,这天啥时能下上几滴呢?地里出的苗儿灯死鬼灭的,还有些没出芽的种子,怕是要被野鸡抛光了。”
禾苗,是庄稼汉的娃娃,也是母亲的娃娃,她心里疼啊。
堂伯眯缝着眼睛,望望头顶白花花的日头,黄色胡须间的嘴唇磨咧了两下没有作声,右手大拇指顺着食指、中指几个指头的骨节,掐掐点点,迟疑一下:“百不咋的(问题不大),按说这几天早晚会下几滴雨。”
果然灵验。一大早,天就变了脸。之前日头升起的地方彤云密布,转眼间就像被灰布遮挡了。村庄和四野少了明朗的色调,远山只见半腰,山顶被灰色的烟雾罩起来。几只燕儿低空滑翔、追逐,叽叽欢叫;院畔粉红色的刺玫花,被阴云所染,没精打采的一副倦容。天,更暗了,若暮色四起。
雨来了。轻轻柔柔。落在人的脸上,若有若无的清凉;落在地上,就没有了踪迹;落在人的发丝上,只是些微的潮气。
不知道咋得罪的老天爷,看这雨,蚊子尿尿样的!
这雨,吊人的胃口。羞羞答答,扭扭捏捏,没个痛快。
时至夜晚,窗外风声骤起,一阵清脆的雨声,敲击着乡村宁静的夜。屋顶上噼噼啪啪,惊醒了梦中人,侧耳细听,多么美妙的打击乐。翻个身,复入梦乡,梦里有玉米苗儿、瓜秧儿、扁豆秧儿……一股脑儿,在笑语欢歌。
天明,雨小了,在鸟鸣声中温柔缱绻。
这场雨真好!母亲喜形于色。
天放晴。待地里土皮稍微一干,母亲赶紧趁着墒情给她的禾苗施肥去了。堂伯家也去施肥了,李爸家也去了,王支书自然不会落后……
这场雨,给土地润了色,酥酥的软软的。一棵一棵庄稼苗儿,活泼泼、绿油油,像母亲鞋底上绣的绿花花,齐整有序,咋看咋可心。
(二)
没有什么比雨更让农家人敬畏。雨是农民的神,敬着,也怕着。
那年夏天,母亲说第二天要碾麦子。她仰望着环绕月亮的那个大大的朦胧圆圈,说那是风圆,怕是要起风变天了,但之前已经和邻居商量好借用人家的骡子,那就只好赌一把。
麻明起来,母亲和父亲就架势摊场(摊麦子)了,我和弟妹们也是各尽所能,堂伯、堂哥、堂嫂都来帮忙。天大亮时,诺大的院子被麦子铺成了金色,厚实得没过了大碌碡。
晌午时候,日头仍旧火烧火燎的,麦子晒得发出“格吧格吧”的响声。大骡子拖着碌碡一圈又一圈转。碾啊碾,脱掉麦粒的麦秆碾成了柔柔的麦草。翻虚麦草,只等晒半个时辰后起场完工。
悄悄然,一朵好大好大的云,出现在西边天空,瞬息变换、扩散;起初洁白如棉,一会儿就变成了黑灰色,如巨大的怪兽一般,朝这边发威行进。半边天涌动着烟熏色的云浪,从那边向着这边涌来。树木狂舞起来,把不知深藏哪里多久的尘土渣子、枯枝朽叶吹得满天打着旋儿。陡然间,头顶炸开一声巨响,震得人不寒而栗,天地仿佛都在颤动;又是一个滚雷,轰隆隆由远及近。拴在大树的上的骡子,鼻子“嗤嗤”吹响,四只蹄子慌乱地踢踏着。
母亲父亲,急得变了脸色,大声招呼我们收粮食。
邻居们急匆匆赶来了。木叉,大叉,扫帚,推板,一齐出动,似有人无声指挥着,一切都是急而不乱。腾出的粮食堆起来,盖好塑料布,周围刚压上砖头的那一刻,豆大的雨点从天空坠落下来,打得地面噼里啪啦,眨眼间院子成了小河,房檐上挂起一道白色的水帘。那堆粮食安然无恙地躺在塑料布下,周围跳跃着密集的水花。大伙儿凑在屋檐下避雨,衣服湿透贴在身上,闷热的空气里散发着丝丝汗腥味儿和土腥味儿。
母亲忙着招呼大家进屋喝水,不住致谢。
又是一阵狂风掠过,云开雨散,蓝天碧澈一新,日头像蓦然拉开幕布走上舞台亮相的明星,在绚丽的背景灯光前光芒耀眼。
看,龙在喝水呢!大家赶忙出屋,一齐伸着脖子,把目光投向有人示意的方向。果然在东南方,有一道拱形的七彩长链,一头连在南山,一头伸进村庄背后很远很远的沟壑。
娃娃伸手指点,被大人喝住了:绛(彩虹)不能用手指,指了手指头会化脓!
(三)
乡庄里的娃娃,不会像大人们那样,心绪被天气左右。夏忙秋种,对他们而言,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的自然而然。
放学路上,学生娃娃三五成群,嬉戏打闹,抑或爬树捕蝉,父母让早点回家帮忙干活的叮嘱,早已忘却脑后。玩兴正浓时,咋一抬头,天昏地暗,紧接着大雨如麻。
离家还有几里路呢,若是小河涨水,那可糟了。
书包抱在怀里。冒雨疾跑。像狼追其后,疯也似的跑。
雨水顺着额头一股一股漫下来,眼睛蚀得睁不开来,衣服成了一张贴在身上的皱皱巴巴的皮,瘦骨凸凹可见。憋着一口气跑到村子对面的小河边,人累得大张口,上气不接下气。
小河翻滚着泥色的波浪,幸好河床没有涨满。大人打着伞、拿着雨布,在河对岸大声吆喝。娃娃们回应一声,脱掉灌满泥水的鞋子,趟进河里,几人手挽手并肩向前蹒跚而行。大人几步移到了河中心,搂住娃的肩膀,心疼地埋怨着——哪里知道,没伞的孩子学会了雨中奔跑,也许成了多年后人生信念的支撑。
秋雨,带给娃娃的,是另一番乐趣。当然夜里来一场劲风急雨最好不过。听见窗外风撼树木、雨敲屋檐,睡梦里惦记着的都是咧开嘴笑的核桃娃儿。
赶早起来,天空毛着丝丝细雨。背上书包,叫上最要好的伴儿,赶紧往那王婆婆家的大核桃树下跑。庆幸,王婆婆家的门还紧关着,也没有人更早来过,零落的核桃娃儿,草叶间七零八落地安然躺着。围着树转了一圈,几下就捡了两裤兜。
紧张地逃离现场,欣喜,激动。
这些战利品,那可是中午放学不回家就着馍馍吃的,最香,最美的绝配。
期待着,夜里再来一场大风大雨,再吹落一些香香的核桃娃儿。
(四)
每当恶风暴雨袭来,文绉绉的父亲就变了一个人,表情坚决而凝重,仿佛身负使命,急忙穿好雨衣雨鞋,操起䦆头、铁锹,把浑身的力气使在房三花(山墙)的水渠沟里。看着山水畅通无阻狂奔而下,这才如释负重的长出一口气。那时风雨无阻的父亲,我觉得他特像一位铁骨铮铮的勇士。
大雨一下好几天。
村庄到处烂泥踏水,人们被圈在屋里出不了门。
屋檐下,母亲坐小板凳上破着蒜子,父亲戴上眼镜借着门套的亮光翻着他的陈旧老破书,弟弟妹妹们无聊,演戏似的,打闹、嬉笑,哭喊。
隔壁的堂伯,坐在门槛上安静地翻看他的老黄历,样子安详而虔诚。
“这朽天,怕是要塌了!玉米正在扬花,蒜也得下地,可这雨多的,像筛子漏呢!”
听老伴抱怨,堂伯慢腾腾地说,伏里天,白雨变成千条雨,就成了不好送的神,生气有啥用?
不知不觉,雨住了。天空亮烘烘的,只是空气异常的闷,人身上黏糊糊的燥热。
母鸡带着一群鸡仔走出窝,刨着麦衣找食吃,半块院子烙下它们的爪印,像散乱的小竹叶。门前被雨水洗过的一树黄元帅苹果,白粉粉的惹眼,在碧叶间精神抖擞。篱笆中的石竹花,雨后愈加鲜艳夺目,高人一头的蜀葵杆上,花朵洁白如玉,娇媚而妖娆。
我和弟妹不顾父母阻拦,欢快地跑出屋,还没来得及撒欢,弟弟就“腾”的一个仰八叉滑倒在地。细看院子,软塌塌、滑溜溜的,上面已经生出薄薄的一层绿沫子(苔藓)。
傍晚,只听哗啦啦一声,像巨网撒落,天地间被雨雾包裹了。真实应了“一昏一暗,石头泡软”那常言。
站院门口,便能听见小河吼叫的声音。
“下吧!下吧!下的再大点吧!下他个七七四十九天,全都淌到四川吃大米去!”
“哼,你娃心哈(坏)的。下上四十九天雨,你怕是连狗屎也吃不上呢。”
看河的愣头后生们,有人说着风凉话,有人嬉骂。
堂伯家窗棱上,高高挂上了一个拿扫把的小纸人,随风摇摆晃动——那是大大(大婶)挂的“扫天媳妇”。据说,扫天媳妇能把雨扫光。
堂伯说,最好明天晴,四六不开天,开天一半天,今儿是十四,即便天晴也只是一时半会儿。
于是,母亲、大大,都盼望着,那个多晴几天的好日子。
(五)
如今飘雨的日子,我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寻找着那些年雨的痕迹。思绪如雨,绵绵无期。其实,人和草木无异,雨是生命之需,更是性情锻造之需。也许,只有靠天吃饭的庄稼汉,才能把雨领会的尽致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