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柳树垭的天(小说)
一
春雨润无声。有诗曰:谷雨天时尚薄寒,梨花开谢杏花残。谷雨,谷得雨而生也,也是春天最后一个节气。自这一日起。雨水后,土膏脉动,谷物得雨而茂盛。连绵的细雨下得大地萌动,万物悄无声息憋足了一冬的劲儿,慢慢探出头来。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春雨贵似油,垭内垭外的麦苗挺直着腰杆,听得见拔节的啪啪声响。柳树垭垭口的两棵合抱粗的柳树吐着新绿,垭底的那条溪流潺潺地流着,唱着歌,日夜向东流。不经意间,垭内、垭外的两座高大的山梁上了一层绿装。
垭内勤劳、朴实的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的心永远向着太阳。太阳散发着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日子有了奔头,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
春天在悄无声息地蔓延。
“长贵出事儿了”。这句悄悄挂在人们嘴边的话也在垭里悄无声息地蔓延。人们只是窃窃私语几句,不敢高声语,心里充满着惊慌。长贵出事儿,出的啥事儿?这个谜团这些天来一直萦绕在垭里人的心头,如垭里七、八月的连阴雨,下了十来天,下得屋里屋外都是一股熏鼻的霉味儿,垭南垭北的两道横梁上还罩着一层厚厚的雾霭,垭里人蒙上了一层雾霭,压着他们喘不过气来。
柳树垭因“凹”字型的沟口而得名,“凹”口处两棵合抱粗的大柳树,高大、伟岸。柳树不同于垭外的街道两旁的柳树,矮小,长不高,这两棵柳树是馒头柳,高十几米,大枝斜上,树冠圆形,如一把大伞,是乘凉歇脚的好住处,垭里人最爱在这里歇脚。树皮暗灰色,有纵沟裂,如垭里男人、女人脸上的沧桑,记录着岁月洗涤的印痕,同时,也显现垭里人勤劳、善良,崇尚真善美。“凹”加“柳树”,柳树垭的名字叫得很响亮,因为垭里有一汪香甜、沁人的山泉。泉水是由垭南垭北山脊的根部沁出来的,涓涓泉水汇成了潺潺细流。垭里人常自诩,垭里两道厚实的脊梁是男人们厚实有力的臂膀,而“垭”则是女人的胯下,男人女人融合为一起,硬软融化生出香甜之水。垭里人常以此为豪,垭外人对垭里的甜泉也早有耳闻。水甜人更美,高山出俊杰。垭外人自然会联想柳树的姑娘一定是水灵灵的,那楚楚动人的神韵一定是雨后荷塘里的出水芙蓉,令人向往、憧憬。那也许是梦境,只有梦境才会产生魔幻般的境界。幻想与现实总有着天壤之别,浪漫的人常想以天为篷、以地为席的那种浪漫生活,真正让他睡在荒郊野外,他能做得到吗?还不冻死饿死,或是喂了大尾巴狼?这就是现实与理想的距离。不论是垭里人自诩,还是垭外人向往,柳树垭其实就是一块鸟不拉屎、鬼不下蛋的不毛之地,穷得叮当响,一穷二白,光有香甜的泉水有个啥球用?光喝水不吃饭能行吗?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不过,垭里人从没有这么想,穷不怕,只要心里有阳光就行。不是有两幅画吗?垭里的男人、女人推着板书,拉着一车的粮食有说有笑地卖,而公路边停了一辆小车子,车里的小俩口正在相互谩骂,车玻璃砸碎了一地,正闹着离婚。垭里人很满足,比起以前闹饥荒的年代,眼前的生活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以前顿顿喝的是稀稀的南瓜汤、包谷糊糊儿,喝得个个面黄饥瘦,皮包骨头,而眼前,顿顿都是白面馒头、白花花的大米,四菜一汤,生活真是叫个“好”!
垭里人心里有一团雾霭,饭余茶后暗自叹着气。哎,长贵这娃儿真是个苦命的娃儿。
长贵姓王,垭里人都是王姓,称呼的时候,都省去姓氏,免得脱裤子放屁多手脚。他的阿娘,外地人,闹饥荒的年代,从垭外讨饭讨到柳树垭的,跟了阿爹王老实。王长贵也遗忘了阿爹、阿娘的真正的名字,以前记得,可后来随着岁月的流逝,垭里人都把阿爹叫“老实”,把阿娘叫“富贵娘”,渐渐地,他对阿爹阿娘的名字也只有模糊的印象。这是件很不应该的事情,阿爹阿娘给了他身体及生命,养育之恩应该生生不念,只因为后来的工作确实太忙,不过,他对阿娘孝顺有加,在垭里是有口皆碑的。阿娘一胎生两子,轰动了柳树垭的十来户人家,都说她是旺夫相,给垭里的王代家族增添了“龙脉”,乃富贵之人。她和阿爹听了更是合不拢嘴巴,把先于他几分钟从阿娘肚里出来的大哥叫王长富,他叫王长贵,阿娘就叫“富贵娘”,取着他和大哥的名字,可见阿爹阿娘对他俩兄弟俩疼爱有加。富贵娘名字叫得响亮,充满着喜气。垭里人顺着叫着富贵娘,田间地头叫富贵娘,叫着叫着,就把真名给遗忘了,王长贵也想不起真名了。
那年月,真叫个苦,农业学大寨,垭里人把垭南垭北的贫瘠的土地整得欢实,同吃一锅饭,使得部分人偷奸耍滑,出工不出力,一泡屎尿能屙上个把小时,洋工磨工怠工让王大爹吼着嗓子喊叫,屁眼儿烂了吗?吊肛是不是?而这些人只是嘿嘿一笑,人有三急,这内急总得解决吧,气得王大爹连翻着白眼,无可奈何。即使风调雨顺,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哄来哄去哄自己,垭里的库房里没几粒粮食,垭里人长长的裤带缩短了一大截,没得法子,后来土地只得分到各家各户,只要你愿意去哄地皮,饿死了活该!
富贵娘和王老实也分得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垭里人的劳作积极性提高了,起早贪黑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了,有些垭里人不仅种好了自己的地,还往地边外扩张,新垦了很多土地。庄稼人以土地为根本,种得的粮食除了自给自足之外,还有一部分得卖到垭外,以增加箱底的储蓄。勤能持家,王老实不仅在自己的地边田边新垦了许多土地,还在荒坡上开垦了一些土地,他家的田地在垭里是最多的,婆娘一胎给他了生了两个儿子,从他记忆起,还未出现过一对龙胎的,加之计划生育管得严,一胎男娃和双女户须结扎,垭里有男娃儿的家庭最多一个男娃,其余就是两个女娃儿,他的家是垭里独一无二的两个男娃家庭。他不高兴吗?尽管自己老实,那是垭里人的叫法,是因为他生得楞头楞脑的,像个榆木疙瘩,其实他的心里比谁都精着,两个男娃儿就得比其它的家庭付出双倍的努力,所以,他没日没夜地劳作。宝贵娘看在心里,痛在心上,常把长富、长贵背在背篓里去田间地头帮着男人一把。可以说,长富、长贵是田间地头里长大的。有时爬在田边、地边,或是小路,什么鸟粪、屎壳郎、鸡屎之类,不知吃了多少。哎!那个年代,垭里的娃儿都是这么长大的。
吃得人间苦,方为人上人。
垭里的十来户人家,有几家的茅草棚拆掉了,盖上了鱼鳞似的瓦房,很是撩人。王老实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自己的两个男娃儿,还得加倍的辛劳,他付出比垭里多一倍的辛苦,富贵娘也跟着一起拖着,丰腴的身子也变得干练、精神了,尽管累得腰酸背痛,但一看到背篓里的长富长贵可爱的笑容,她的身上又来了使不完的劲儿,三翻六坐九爬十阿娘,阿娘阿爹地叫个不停,那稚气的童音里充满着无限的希望。
垭里人见了,都说,看着这对小可爱,将来一定是我们垭里跃出去的“俊龙”,打心眼里喜欢。
他俩听了,心里乐呵呵的。
富贵娘,这俩娃儿呀,得脱我们一层皮,我们得趁早准备着钱财,让俩娃儿都念完大学,将来在城里工作,坐办公室。
我们还得搞点儿副业,光种地挣不了几个钱。王老实说,是呀,该搞点儿啥?靠山吃山,临水吃水,我们这垭里的溪水是清甜的,养不了鱼,山是光秃秃的,没有矿产,也没有柴禾。
老实,话不能这么说,垭北十里地的深山老林,可有着碗口粗的柴禾。
去那里砍柴卖,太远了,不划算。
老实,把那里的柴禾砍下烧炭再挑到街上卖很划算的。
嗯,这个法子得当,就按你说的。
王老实腰上别了把锃亮的镰刀去了垭北的那片老林,烧出了第一窑炭,卖了不少票子,头一年就尝到了甜头,他更加卖力了。
又一年冬天,长富、长贵俩兄弟二岁的时候,这时的娃儿还没有记忆,在家里省力多了,会到处跑着玩耍了,富贵娘不再用背篓背到田间地头,她在前面走,俩小崽子就像两只小绵羊跟在她身后,形影不离。王老实每天天还没亮就别着镰刀去了垭北烧炭,腋下夹着两个生红苕儿,是中午打尖吃的,到晚上太阳落山才回来,是一个十足的卖炭翁,虽辛苦,但箱子底的票子越来越厚。
那天早上,王老实如往常一趟,悄悄地起了床,用手抚摸了一下俩娃儿的脸蛋,儿子还在熟睡中,发着轻微的鼾声,像是在梦呓,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他又俯身亲了一下。
老实,今个儿长富、长贵过生,你过了晌就早点回来,我做点儿好吃的,咱们熳一壶地瓜喝几杯,也跟娃儿一起乐呵乐呵。
好的,我早去早回。
太阳落山,晚霞红满了天,映得柳树垭整个山凹红红的。这个点儿,王老实应该早就回来了,富贵娘站在屋前的场子上朝垭北的那条山路望了几个来回,还不见王老实的踪影,早上离开的时候还交待了的,早点回来,陪俩娃儿过生日,咋就还没回来呢?她做的几样拿手菜,肉杂碎蒸粉条放在蒸笼上上了几次汽,把香椿焖炒回锅肉热了几次,每次想到快回来了,可就是没回来。
月落乌啼霜满天,垭里起风了,是一道道刺骨的刀刮子风,清冷清冷的,富贵娘打了一个寒战,王老实还没回来,她只得把清蒸肉丸子分出一半给长富长贵吃了,俩娃儿到点都要睡,她哄着俩娃儿上床睡了之后,她又站在场子向垭北翘首以盼,还是一点儿黑影都没有。她心里猛然一紧,屋前的那棵高大的香椿树的枝叶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个声音,富贵娘,快来救我。当她竖起耳朵听时,似乎又没有那呼救声,只有呼呼的北风声音。她想上床睡觉,可心里总不踏实,以前这个点上,王老实早就回家了,而如今连个人影都没有,不,她得去找找。
太阳完全落下了山坳,月亮已从东边的山坳升起。老实会不会出啥事呀?她急得眼泪快要流出来了,她走到垭北的路口,进去的路上荒无人烟,她的心一紧,眉毛都竖了起来,她从没有走过夜路,但她知道,起早赶路不害怕,天是越走越亮,而此时是天越走越黑,且是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她又退了回去,找到王大爹。
王大爹,老实早上去垭北烧炭,如今还没有回来,会不会出啥事儿?
富贵娘,你咋这糊涂了?咋现在才说?走,我去叫上几个人,打上火把,垭北的那片老林可没有一户人家,老实这个点还没回来,准是出事了。
她一听王大爹的话,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富贵娘,你也不要太着急,我只是猜想,也许什么事儿都没有,老实正往回赶呢,俩娃儿都睡了吗?
她点了点头。
王大爹在院子里走了半圈,就叫上几个青壮年小伙子,用松树脂做个火把。一行人匆匆地向垭北赶去。一路上,一条火龙在山路上盘旋着,他们边跑着边叫着王老实的名字,也许,王老实饿晕了,晕倒在路边。
富贵娘的心更是跳动得厉害,王老实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该叫她如何是好?她能撑起心中的那片天吗?
众人一路呼喊一路奔向垭北的那片老林,路上也不见王老实的踪迹。柳树垭的庄户家里最多一个男娃儿,负担轻,没有一个人去垭北老林烧炭。垭北老林人迹罕至,山路崎岖,常有野狼出没,阴森恐怖,垭里人把它称为“鬼门关”,经过这地方都绕着走。
王老实一早就去了垭北老林,他心中有了奋斗的目标,有了阳光,俩个壮实的儿子就是他的阳光。他得拼命挣钱,什么妖魔鬼怪,那都是骗人的鬼话。大尾巴狼他倒见过,眼睛发着绿光,但那绿光斗不过他手中锃亮的镰刀,有天早上,快到老林的时候,一只大尾巴狼吐着腥红的舌头,露出锋利的牙齿,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一点儿都不畏惧,从腰间拔出锃亮的镰刀,在空中猛划了几下,锃亮的镰刀映着清晨的阳光,闪出几道寒光,刺向大尾巴狼的绿眼睛。他又一声大吼,猛地扑向大尾巴狼,大尾巴狼被他的狠劲儿吓退了三步,乖乖地扭头逃窜了。人和畜都一样,要脸的人怕不要脸的人,不要脸的人怕不要命的人,他似乎成了这片老林的“大王”,大尾巴及其种族再也没有搔扰他了。野猪也经常出现,对于野猪,他心里还是有点惧悚,这东西野性强悍,就是一根筋,格斗的动作就是横冲直撞,且威力十足,根本没把他手中的镰刀放在眼里,百十来斤的野猪他不足为惧,其狠劲比不过他,就算它猛扑过去,他也可以拿着锃亮的镰刀与其迎斗,将它的脑袋砍掉,要是二百来斤的野猪他有些招架不住了,他也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野猪。不过,他有一个法子,每到老林的时候,他就生一堆旺旺的柴禾,所有野兽都怕火,远远地见着红红的闪动的火苗就躲开了。
今早儿他如往常一样,生着了一堆柴禾,火很旺,噼哩啪啦地笑着,俩娃儿今天过生,他得早点儿把活赶出来,然后早点儿回去陪儿子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他连续砍了两个小时,一堆柴堆成了小山似的,然后又把烧炭的土窑里的渣土清理干净,把胳膊粗的柴禾放进土窑支着架燃烧,这时候是他最兴奋的时候,红红的火苗窜得老高老高,像是他眼前红红火火的日子,一堆柴禾得两个小时烧,柴禾得烧透七分,不能全部燃烬,若燃烬的话,那样烧出来的炭不是钢炭,敲不出咚咚响的声音,卖不出好价钱。他的火候掌握得很好,烧透七成,接下来的工作是最累的时候,抢火候,得灭火,灭火不是用水,老林里没有水,得用干湿混合的黄土,黄土早备好了,眼前就是浇土覆盖,此时则使出一口狠气,用铁锨一口气把黄土掀完,使红红的炭火在瞬间熄灭,出土的炭敲着清脆,耐燃,垭外的人都叫它“钢炭”,很受青睐。每当掀完最后一锨黄土的时候,他累得挥汗如雨,没有了一点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