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夏日风情”征文】河套情歌:大佘太的爱情(散文)
1
“五月里来五端阳,青白二蛇闹雄黄,这三杯药酒你吃上,酒醉官人一品王……”
端午节第二天,粽子飘香的日子。挂在门楣上的艾草愈加灰了,风吹着那捆艾草飒飒地响着。日子的更替,生命则愈像这一棵棵艾草,轻易地被风吹走。只有艾草的香味,还在院子里流连。
敲开青城惠民小区一栋楼的二楼东户的房门,利君说,“我妈早盼你来了,给你讲讲家里的故事”。利君是老乡建华爱人,认识好多年了。现在在法律机关工作,两人两地生活好长时间,儿子就是老妈看大的。
“这是我妈,快八十了。”“我才七十八岁!”
老人走了过来,身材瘦小,灰白的头发闪烁着光亮。一遇自带三分笑,乐观、开朗,为人和善。
“我妈叫杨淑林,淑女的淑,树林的林”,利君介绍。一见面,就被老人的热情所感染,像燃烧的火焰,暖融融的。
正赶上吃饭时间,老人特意准备了河套地区的莜面、酿皮,熟食,还怕我不习惯,又包了茴香馅饺子。
我们边吃边聊,老三郝平还拿出一瓶酒,我俩对饮起来。老三耿直,豪爽,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是女中豪杰。
利君找来了老照片。注视着发黄的照片,老人的情绪愈加兴奋起来,指指点点。“这是我年轻时的照片”一看就是大美女。“这是我老头郝巨才,老郝已经去世二十年了”,嘴里总是“老郝,老郝”的叫着。
“人转眼就一辈子”,老人的眼睛里散发明亮的光,倾泻下来,汇聚在一张张照片上,又匆匆忙忙地流走了,眼睛里蒸腾着雾气。我想老人的心里在涨潮,潮声越过空旷和沧桑的历史,久远的思绪泛滥起来,在屋子里回响。我一直在倾听老人的声音,泉水叮咚一样淌过心田,蔓延开来。
2
“正月里娶过奴,二月里走西口。提上那走西口,两眼里泪汪流。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你到大门口……”
老人哼着河套小调,说自己像是“走西口”的人。她是1941年生人,老家是山西省阳高县的,因为父亲在集宁做布匹生意,后来在卓资山开分店,在她五岁时搬到了卓资山,后来公私合营,父亲是采购员,每天背着锅天南地北的跑,啥时候饿了,埋灶作饭。天下之大,想着这样的场景,炊烟处处袅袅升腾,是不是五味杂陈也升腾起来。
她姐弟五人,她是老大。1959年初中毕业考入内蒙古工业学校化学专业,学制三年,读到一年半时,1961年查出得了骨结核,只好休学。那时边治疗,边给小学代课。年龄越来越大,父母对她的婚事也着急了,当时处了一个,都谈婚论嫁了,男方说婚前体检,意思是看她骨结核治好没有,据当时的医生说,得了骨结核的人,是不能生育的,尤其是不能生女孩,到四十岁就残废了。她一听就来气了,对她来讲这是侮辱和歧视,说啥也不结婚了。
后来,1962年春节前,在巴彦淖尔大佘太牧场当场长的张芳,张芳是父亲布行掌柜的儿子,是父一辈子一辈的关系,她叫张芳三哥。他写来了一封信,要给她介绍个对象。寄来了一张照片,是1957年内蒙古农牧学校毕业的,是牧场的兽医,叫郝巨才,家中排行老三,是一张骑着马照的照片。信中说,父亲在呼市开杂货铺,开茶庄的,也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人,后来也公私合营了。人有才华,人品好,比她大四岁,还信誓旦旦的给她打了保票。老人指着那张小照片,“就是这张”有几处都有裂纹了。我看着却挺精神,高头大马的印象。
她回信说,这张照片看不清楚,再邮一张来吧。后来又寄来了一张,二寸照片。
她指着一张照片说,一看就有眼缘,亮堂,有眼光,似曾相识,有亲和力的那种人,她的心就动了。
她想往大佘太,想往去大佘太看那个叫郝巨才的人。
3
“三十里的明沙,二呀嘛二十里的水,五十里的路上为了看妹妹,半个月我跑了一个十五六回,十五六呀回,把哥哥我就跑成了罗呀罗圈腿。天天那刮风呀,天呀天天黄,见不上那好妹妹心里直发慌……”
老人唱着这首歌,跟我们说,我正跟歌里的故事相反,我是千里迢迢来看郝巨才。
1963年,过完二月二,三月初正好三哥回来,她也买上火车票,跟着三哥坐二十多个小时,一路咣当咣当的,到了磴口县。“还没有开春,窗外茫茫一片,没有啥好看的,我去是看人的。”
那时正好在磴口县开牧业会,三哥和郝巨才都在那开会,在会议期间,在三哥的安排下,她就跟郝巨才见了面。一见面,让她怔住了。郝巨才一米八的大个,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很实诚。俩人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电影啥名字忘了。
这下好了,那里的人都知道郝巨才有了对象,这家请那家叫的,人缘很好。
三哥问她,怎么样?她羞怯地说,人没有问题。她心上是愿意的,可是女大当嫁,得父母同意呀。“我不能决定,得让我父母看看才行。”
她这个想法在郝巨才那碰了钉子。郝巨才说啥也不去,“要行,就结婚,我不跟你走这趟”
她现在都奇怪,俩人的决定怎么那么坚决和果断,就定下了。是相互喜欢的力量吧。
郝巨才当时忙会议的事,是他食品店的同学帮助筹备的。就在会议结束会餐时举办了俩人的婚礼。当时父母没有去,婆婆去了,带了几尺布,算是聘礼了。郝巨才说,拿着吧,到时给卓资山困难的亲戚拿回去。
结婚后,正赶上下大雪,去大佘太的班车不通。俩人分别在郝巨才的同事家住下了。
一个星期后,俩人坐着班车在白雪皑皑的路上,坑坑洼洼的颠簸中,回到了大佘太。
4
“满天的星星没呀没有云,全村村挑上了你一个人。山沟沟山洼里十样样草,哥哥你就有十样样好……一群那个喜鹊呀落在树梢,妹妹就看上了哥哥你好……”《河套情歌》
大佘太,什么样个地方,当时她一概不知。据说在北宋年间,辽国进犯宋国,佘太君率领杨门女将来到此地抗敌。后人为了纪念这位抗敌有功的佘太君,将她修筑的兵营称之为“佘太城”,这传说一直流传至今。
老人说,我也姓杨,冥冥之中我也是远离家乡打一个家天下的女子吧。大佘太牧场是丘陵地区,那时还没有开春,满目荒凉,散落着稀疏的一丛丛芨芨草,几棵光秃秃的树,寒风凛冽凄厉,像一根根针扎打的脸生疼。
那时没有住房,就在土坯的办公室住。办公室是个里外屋,外屋堆满了药和药械,里屋有两个小床,是郝巨才和一个同事住,现在成了婚房了,同事也就另寻别的地方住了。被子里的棉花都起疙瘩了,没有枕头,俩人把杂志当枕头睡觉。
场里的人知道郝巨才娶回媳妇了,高兴坏了,人们争相请吃饭,一时还不习惯。她记得在同事家吃的第一顿,是渣渣面饸烙。
有时夜里郝巨才还出去给牲畜和人看病,她一个人睡在屋里,听着风刮窗棂子哗啦响,有时夜里还有狼嚎的叫声,在被窝里都打哆嗦,害怕时间用药棉捂住耳朵。
结婚后,郝巨才说,自己名字原来叫“巨财”,他说太俗了,就改成“巨才”了。她说,以后就叫你老郝吧,“老好了!”多吉利呀。
是啊,郝巨才会拉手风琴,会拉二胡,好文笔,一世才华,没有攒下“财”。不遗憾。脸上欣喜的表情。
老郝告诉她,当时是想学医了,可是学医费用太高了,只好学兽医了,不要学费。以前也有过一个对象,是个老师,在结婚前得脑出血病逝了。
说不在乎,是不可能的,她的心湖波动着,终被郝巨才温暖的话语搅碎了。背井离乡的,不靠他靠谁呀,自己选的生活,自己担当。
住了两个月,她怀孕了。
一到夏天,老郝就忙开了,没有时间照顾她。他就买上火车票把她送回了卓资山。这是俩人结婚第一次回卓资山。母女相抱先是哭,后是笑,父亲一看到女婿是个知书达礼的人,也高兴的合不拢嘴。在卓资山那几天,有一件事让他声名远扬,有一头猪,掉到厕所粪坑里了,他不嫌脏,不怕臭,抓住一只猪耳朵就拽上来了。这下他在小镇出名了。“玉珠(她小名)找了个好女婿”。父母脸上也有了光。
那年冬天生了大女儿,刚出月子,就夭折了。心里好难过,不是应了人们那句话吧。得了骨结核不但不能生孩子,更不能生女孩吧,一时转不过弯来,沮丧不已。他说“咱们还年轻,以后再生”,她的心才安稳下来,必定还能生吧,这不推翻了医生的断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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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啦的黄河水日夜向东流,黄土地的儿女跟着那太阳走。一道道岭一条条沟,一声声信天游早已不唱那走西口,多少年的祈盼多少代追求……”
1964年春天,搬到了牧场的家属房,是土坯的,锅连炕。满院子的杂草没人管,长得疯野。院子里不知道是哪里的沟,晒洋洋,也不起身,两相一望,四下无言。
一进去,她就哭了,好在场子的人热情,一会儿就打扫干净了。有的送来米面,有的送来油,就算安顿下来了。三哥说,你有文化,干老本行,让她在牧场小学代课。
住的地方是过去日本人的杀人坑,夜里常常听到有人的哭声,煤油灯的火苗明明灭灭,她的心里总慌慌的。到夜里山黑云暗,一两盏灯更有凄清之感。可以想象在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荒漠丘陵上,风像猛兽一样在山间嘶鸣。有时夜里骤雨突来,怒吼的林涛,雷鸣,滚滚若万马下山。唯听那山水之间狂泻而至的激流。好在晚上要备课,想到学生们天真烂漫的笑容,就淡然了许多。
那年冬天就有了个女儿。家里没有炉子,冷了就抱着孩子到邻居家取暖。父亲千里迢迢赶来,一进屋,看到这样的窘况就哭了。知道女儿家困难,但是没有想到这么困难,家徒四壁也不为过。父亲从老家背来了火炉子,风箱……
她觉得习惯了,牧场的人家都不这样过来的吗。每次当老郝饥肠辘辘,迈着急促的脚步回到家里。家里的那灯光亮着,在担心,在焦急,让老郝吃着热饭,也是他最喜欢的家常饭。烟火日子该是如此,有哭有笑,有苦有甜,还有他们纠葛不完的情感。
自己家那么困难,还想着别人。她看老郝衣服破破烂烂的,打着补丁,就积攒了几尺布票,想做一身学生蓝,还没有来得及买。场子里有一个岁数大的光棍要结婚,俩人商量给了光棍。
老郝技术远近闻名,在牧场是最忙的人了。不但给牲畜治病,也给人治病,不知道他是兽医,还是大夫,人们就是信得着他,是“人们的主心骨”。
从春天开始,他就不在家了,接春羔,牲畜病频发。遇有母牛难产,他不怕脏,伸手到牛的子宫里,排除病灶,成功接生了一个个牛犊。多少疑难杂症,在他手下迎刃而解。
最艰苦的季节是羊转场,到中秋节前后,他就要赶着成千上万的羊群,徒步上千里地,在冬天到集宁肉联厂。两个多月,一路上风餐露宿,为了不让羊掉膘,宁可绕路也让羊吃上好草,这样年复一年,苍凉和孤寂可想而知。有时赶场的路上羊生产,没有接生器械,他急中生智,用牙咬断脐带,最后染上了布氏杆菌病。
老郝是个热爱生活,爱家庭,爱孩子的人。拉手风琴,拉二胡,让一个个贫瘠的夜晚有了生气,让荒芜的牧场有了乐趣。时有帮助家干活,都唱着歌,最喜欢唱的就是“黄河大合唱”“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唱着,还打着拍子。
过年过节,他都准备很丰盛,中秋节时,把西瓜切的一块块,整整齐齐摆在盘子里,月饼切得一块块放在盘子里,一家人围坐一起看星星。
就是春节的对联,根据牧场每个人家的情况,现编,现写,热热闹闹,那种温馨的场面至今记忆犹新。年夜必须堆旺火,给孩子们做糖葫芦,炒几个菜,场子的人来了,坐在桌子就喝,就吃,跟在自己家一样。
青春倏然而逝,肩上的担子却一日重似一日。老郝常感叹:还没年轻就老了。他总是在和自己较劲,唯恐自己做的没有别人好。
1968年12月份郝巨才被大佘太造反派打成“内人党”,进了“牛棚”,方圆百里的牧民不怕牵连,给他送饺子,送面条,甚至抢他出“牛棚”,造反派不得已又换“牛棚”关押。他被造反派给“吃猪蹄”的刑罚,造成腕关节骨折,神经损伤,肥大性脊柱炎。1979年3月平反昭雪。她说,就在批斗期间,郝巨才还给一起批斗的人编排节目。“把我快吓死了,他心多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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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朵白云天上飘,一群群肥绵羊青草湾湾跑,青草湾湾杨柳叶叶摆,红丹丹阳婆桃杏花花雪,画眉眉羊羔虎头摇,柔软软毛绵溜溜,一颗羊铃叮叮响……”
老人嗓音纯正,乡音未改,唱起山曲情深意长。1971年末,大佘太的麦子入仓,葫芦上房,葵花出库,粮食入库,老郝赶羊群送到集宁肉联厂已经回来了。盟里决定将当时已是牧场股长的郝巨才调到临河,到了巴彦淖尔盟直单位工作。
先后在食品公司当技术骨干,给盟委当秘书,由于技术精通和材料过硬,提升为畜牧处办公室主任和兽医站长,肩上背负了多少责任,身上就带着多少枷锁。正是发挥老郝特长,可以大展宏图。
老郝非常珍惜这个机会,老郝更忙了。他是个爱学习,笔耕不辍,从不停歇,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推广牧业发展技术。他经常夜里抽着青城烟,加班写材料,有时在卧室办公桌上要连着写几天几夜,像要把一生气力用尽。